庄子曾用“解衣般礴”来描述一位画师的精神气质。一位国君召集画师们前来作画,大部分画师都神色庄重地润笔调墨,生怕怠慢了国君。唯有一位画师接到作画任务后,不慌不忙地返回住处,脱掉上衣盘腿而坐,国君要求作画的事情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国君却认为这位“解衣般礴”的才是真正的画家。
在这个故事中,庄子用国君的口吻,道出了中国绘画乃至中国艺术的内在气质。在庄子看来,包括绘画在内的艺术创作,应该是精神力量的抒发,画家和艺术家的使命并不是按照他人的要求命题作画,而是通过笔墨丹青的形式,使自己对生命与自然的理解跃然纸上。中国绘画艺术对生命与自然的诠释,往往意味着画家需要发挥自己的主观意识。中国绘画兼顾“形似”与“神似”,但更偏向“神似”。
“神似”之神,便是主观精神的豁达贯通,也是画家主观意念的抒发,这使得写意成为中国艺术和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写意讲究超越现象之后对道的体悟。就人生哲学而言,写意意味着对生命个体有限性的超越;而就绘画艺术而言,写意则要求通过悟道的过程,达成返璞归真的艺术境界。
面对生命等哲学问题,中国文化喜欢用“悟道”一词进行诠释。“道”是对万物存在具体形式的超越,而“悟”则不同于机械理解与生硬复刻,它是对自然万物发自心灵深处的理解与体悟。“悟道”的精神,也表现在庄子哲学与中国绘画艺术的创作之中。画家的精神境界是其内在涵养与人格魅力的表现,而画家的作品则是在此基础上的灵感聚集。
无论是张彦远论画以自然为妙,还是郑板桥论画以造化为师,他们都是以庄子哲学中自然之道作为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和艺术评论的基本标准。对庄子来说,人生境界的顶点仿佛就是庄周梦蝶时的物化境界。这是一个充满审美意味的哲学命题,因为这种境界意味着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的合二为一。对中国绘画而言,无论绘画题材和创作技法有何种变化,其内在都有着万变不离其宗的追求。这种追求和庄子对自由境界的追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高明玄妙,浸染着中国绘画的每一件传世佳作。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也是中国写意绘画的高明之处。它时刻提醒着画家要挣脱客观条件的束缚,要让内心有着“解衣般礴”式的轻松自如,让笔端描绘出精神境界的高雅恢宏。
《庄子》中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便是生命精神应有的境界,也是写意绘画的气质要求。
对庄子而言,写意便是对整个世界动态而审美化的把握,是将个体生命与整个宇宙联通为一体,也就是庄子所说的“道通为一”。中国绘画的写意精神也追求着此种通达为一的气度,它要求画家做到“意在笔先”,在落笔成画之前已然胸有成竹,将整个世界了然于胸,从而使每一次运墨落笔都能够抵达生命本真之意,直抵具象世界背后的意境深处。
(摘编自高艳慧《解衣般礴:庄子的写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