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草蛇灰线法是古典小说结构技法之一,是在故事情节之中和人物关系之间贯穿一条若隐若现、时断时续的线索。金人瑞(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概括此法:“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
由此看来,所谓“草蛇灰线”,是以蛇行草中,可见其行迹,灰线留于纸上,可辨其脉络,来喻指某一事物在作者行文中经常被提及,初看似是偶然,细看下去,却有一丝脉络可寻。
《水浒传》“景阳冈武松打虎”中,在写打虎之前,多次写他的“哨棒”,即是伏笔,又是互相照应,既暗示了哨棒打虎的情节,又为徒手搏虎作了铺垫,前伏后应,承上启下,形成了一条拽之通体皆动的线索。这条线索贯穿在故事情节之中,与情节发展或明或暗地合为一体。运用此法,能增强故事的合理性和可信性,使故事情节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自然而又合乎逻辑,使作品结构浑然一体而又曲折有致,富于艺术魅力。运用时应掌握隐与显的分寸,让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从扑朔迷离的烟云中渐渐显露出来。
(摘自尹均生《中国写作学大辞典》第二卷 1998.5,第942页)
材料二:
关于《红楼梦》,李辰冬曾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读《红楼梦》“……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后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后拥,大浪伏小浪,小浪变大浪……”。《红楼梦》之所以能形成“波浪式”的结构,与其在情节塑造上使用“草蛇灰线”的技法是分不开的。在《红楼梦》中,前部的某一人物、某一事件对后文,甚至全书的结局都有深重的影响,全书俨然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并非单个故事的拼接。
在甲戌本第八回宝钗看通灵宝玉一段有批语道:“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如图)
通灵宝玉 |
前八回对应情节 |
反复叙写的重点 |
第八回中“比通灵”的情节 |
下文对应情节 |
1.开篇时僧人与顽石(通灵宝玉)的对话; 2.冷子兴对贾 雨村进行的 “演说”; 3黛玉从母亲处“听说”、 黛玉的“忖度” 及黛玉与袭人的对话 |
1.通灵宝玉上有“许多字迹”,是一件“罕物”; 2.宝玉是衔玉而生的。 |
正面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宝钗金锁正反两面“不离不 弃,芳龄永继”相互对应; |
对应第五回“金玉良姻”判词,表明了宝玉和宝钗之间在后文的婚姻关系。 |
|
反面镌刻的“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数语 |
第十五回,北静王问询是否应验;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被声色货利所迷”,同“疗冤疾”对应; |
|||
下文“误窃”, “凤姐扫雪拾玉”等情节,同“知祸福”相互对应。 |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改动)
材料三:
自胡适以后,《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作者并非一人逐渐成为共识。虽然我们需要对高鹗、程伟元整理印行《红楼梦》全本在《红楼梦》传播过程中的功绩予以肯定,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如果要充分了解全书的主题和作者的思想,我们就不得不对全书有整体的感知,基于此,探佚学成为“红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探佚”的依据之一就是原著未佚部分中的伏笔、隐喻、暗示和文章发展的必然趋势。
例如在全书第一回,以一回文字来讲述甄士隐家的“小荣枯”实际上正是影射了在后文中贾府这样“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家族最终的命运——与甄士隐家类似,贾府在经历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后,最终也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甄士隐家与贾家之间由盛转衰的经历是类似的,而甄士隐在经历人生起落之后所领悟到的《好了歌》也就成了对当时社会中家族兴衰荣辱之间迅速转递的写照了。第五回中王熙凤的判词也是一样。“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说明了王熙凤作为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同样逃脱不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
《聪明误》唱词道: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急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在短暂的几年掌权中,她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但这一切只不过为她自己的最后垮台准备了条件。“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不光是王熙凤的个人命运,也是垂死的封建阶级和他们所代表的反动社会制度彻底崩溃的形象写照。
——(摘自任世权《红楼梦中的“草蛇灰线”析论》、陈卫云《红楼梦之王熙凤人物形象解析》)
材料四:
小说发展到《全瓶梅》与《红楼梦》的阶段,人物性格与情节结构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草蛇灰线法仍常常出现于这些作品的情节描写中,成为中华小说独树一帜的个性特征,如张竹坡指出:文学千曲百曲之妙,手写此处却心觑彼处,因心觑彼处乃手写此处。
“草蛇灰线法"在《水浒传》、《红楼梦》 等古典名著及话本小说中的普遍运用,并非出于偶然。从中国小说史的脉络看,此类小说置根于说书艺术的土壤,是说书艺术的书面结晶,既可供书场听说,又可供案头阅读。其基本读者,主要是出入于书场的市井细民,故而书面化以后,仍保留说话艺术的传统。说话艺术是诉诸欣赏者听觉的艺术,这种独特的审美方式,决定欣赏者无法细加咀嚼反复玩味,而只能凭借现场听觉感受获得美感。因此,所叙人物故事,只有具备情节生动而又条贯清楚的特征,才能迅速感染听众;加上包袱丛生,悬念迭出,才会产生粘人的强烈效果。草蛇灰线法在接续人物或情节上的重要作用,刚好适合于说话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同树异枝,同枝异叶”,情节与人物分开讲述之后,最终必然有所归结,这恰好为草蛇灰线法提供可用武之地。说话人用草蛇灰线法反复提及某一事物,逐步加深听众的听觉印象,进而产生一种特定的心理期待,从而引出情节上的高潮,强烈的感染听众,产生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甚至可以调侃一点说,草蛇灰线法是说书艺术哗众取宠的有力手段。我国早期白话小说渊源于宋元说话,自宋而始的说话艺术对其影响巨大而深远,艺术上与之一脉相承。从这一意义上说,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完全符合小说艺术的发展规律。
(摘自《中国古典小说一种独特的结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