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光芒
胡玲
多年前,村里突然来了一位神秘的老头。
老头头发花白,腰杆笔直,脸上细密蜿蜒的皱纹里,仿佛写满了沧桑的故事。最显眼的是他的右手臂,光秃秃的,只剩一只空袖管在冷风中轻轻晃荡。人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更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有人好奇,问起他,他淡然一笑,什么也不说。时间久了,大家也懒得再问了。
老头把村头一间废弃的破房子简单修整一番后,住了进去。他虽然没有右臂,但左手干起活来灵活自如。他在这里开荒种地、养鸡养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换来了鸡鸭成群,庄稼茂盛。
我和小伙伴喜欢去老头家玩,因为无论我们在他家里怎么疯闹,他都不会责骂我们。有时候,他还会塞给我们一些零食,时而是一把香脆的炒瓜子,时而是几块甘甜的红薯干。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些零食让我们感到幸福和满足。
老头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讲的是清一色的打仗的故事,如八路军打日本鬼子,解放军打国民党反动派,等等。
夜色如水,我们坐在柚子树下,听他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他的语调时而欢快时而悲伤。他的故事讲得生动精彩,仿佛亲身经历一样;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仿佛亲眼目睹一般。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故事?我们问。从书上看到的。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念书,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啊,他说。
有一次,老头熬夜给我和小伙伴每人做了一把木头小手枪,那小手枪做得生动逼真,让我们爱不释手。我们握着小手枪,奔跑在绿油油的田埂上,饶有兴致地玩起打仗的游戏。他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出神地看着我们,若有所思,沧桑的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柔光。
日子久了,我们都成了老头的小尾巴,他去哪儿,我们都紧跟着,他干活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旁玩。
那时,村里办了个酒厂,村民们家里有多余的玉米,会卖给酒厂换些零钱。老头家的玉米吃不完,也会卖一些给酒厂。村里人一般都是把玉米晒干后,直接装进袋子送进酒厂。老头和大家不一样,他每次晒玉米,会把晒玉米的空地用水冲洗得一尘不染,玉米晒干后,他还用筛子仔细筛去灰尘、杂物和小粒的劣质玉米,再装进袋子里送去酒厂,这样,玉米称重自然会少很多。村民笑话他多此一举,他不恼,憨厚一笑说,这样出来的玉米干净,酿出的酒也干净。
20世纪90年代,村里集资修路建桥,发动村民捐款,老头毫不犹豫地捐出五百块钱。在那个年代,五百块钱是个大数目。村干部说,你捐这么多,日子不过了?老头露出质朴的笑容,我就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用不了几个钱!
老头在村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一个寒冬,老头几天没出现。大家推开他的房门时,发现他躺在床上,神色安然,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已经离世。
村民们把老头葬在了后山,时间久了,大家都快将他遗忘了。
去年,在某电视台的一档寻人节目里,一位年近百岁的老八路向节目组寻求帮助,想要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战友小春子。老八路在节目中讲述了小春子的故事。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小春子的家乡沦陷。14岁那年,小春子的父母和许多乡亲被日本鬼子杀害,他因为在山上砍柴,才幸免于难。为了生活,他四处流浪。流浪到省城时,他听说附近有一个专门打日本鬼子和反动派的八路军队伍,就到处打听。找了半个多月,他终于找到了八路军部队。部队的首长见他可怜,把他留在了部队。于是,他成了部队里最小的“小鬼兵”。他从小就喜欢玩弹弓,到了部队,他没事便缠着老战士学习射击。每次部队和敌军交战,他都不怕危险,总爱往前沿阵地钻,看战友们如何开枪打敌人,时间长了,他练就了一手好枪法。
后来,小春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漫长的战争年代,他跟随部队身经百战,屡建战功,被战友们称为“神枪手”。在一次战斗中,为了掩护战友撤离,他的右臂被敌人的子弹打中,截了肢。
战争结束后,失去右臂的小春子知道自己不能再握枪打敌人了,就主动离开了部队。之后的岁月里,战友们到处打听小春子的消息,可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看着电视屏幕上那张被放大了的小春子的照片,大家突然想起尘封在记忆里的那位独臂老头,实在太像了。
村干部和节目组取得了联系。几天后,老八路来到了我们村。村干部领着老入路来到独臂老头生前住的房子前。老头去世后不久,这间房子就锁上了,再没人进去过。
打开尘封已久的屋子,裂了缝的泥土墙壁上,独臂老头在遗像里朝大家微笑。老八路颤巍巍地站在那张遗像前,老泪纵横。他轻轻拭去照片上的灰尘,抚摩着照片里那张笑脸,喃喃地说,小春子,好不……
村干部从床底下取出一个上了锁的大木箱,对老八路说,这是老人唯一的遗物,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现在交给您保管吧。
老八路撬开箱子,箱子里放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叠得整整齐齐。军装胸前位置,别着几枚经过岁月洗礼的旧勋章,阳光照在上面,冈烁着耀眼的金光……
(选自2021年08月27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