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梁晓声
周秉义从北京调回了本市,终日足不出户,只是看书,冬梅忍不住问:“确实是平调回来了?到底为什么?”
他奇怪地反问:“我信中不是写了吗?”
“你想干的实事,到底是什么实事呢?”
“现在说了也没用,得看这次怎么任命。”
“跟我还有什么不便说的吗?是不是在北京没干好啊?”
“看你,我说不聊了,你偏要聊这个话题!我在哪个岗位上没干好过?我离开北京前,领导还给我开了欢送会呢!干得不好能有那种待遇吗?”
冬梅心中疑惑,也只好不再问下去了。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整顿棚户区,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那天降了一场大雪。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稍一细看,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的脏水结成了冰,不知不觉天黑了……
常进步下班比往日早了些,他从窗口看到秉昆,迎出门来。常进步他妈与周秉义,当年是职工与老领导关系。周秉义做党委书记,常进步他爸常字怀是他最倚重的中层干部,他们跟周秉义的关系非同一般。
“嫂子!”面对满头白发的烈士遗孀,周秉义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嫂子,我本该经常来看你们的啊!”他侧身捂面,泣不成声。
“进步,还不快请你周叔叔进屋!”常进步他妈拉开了家门。
周秉昆心里有点儿瞧不起哥哥,觉得哥哥一点儿也没有副市长的风范,在小事上那么感情外露。
天刚转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呢?有人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
人们猜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光字片的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
此后,每天晚上总会有几个男人相约来到秉昆家聊天,他们回忆起过去食不果腹而又无瓦遮头的困窘日子。聊来聊去,觉得今后的日子可有盼头了,全光字片的人可算是托上周秉义的福了。谁承想,光字片会出一位副市长呢?他是大救星啊!
“五一”过后,大队的建筑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虎皮冈,在那里安营扎寨。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个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虎皮冈昼夜机声隆隆,工程突飞猛进。这么大的事,秉义非要在自己任期内干成,市里当时财政拮据,只能给一部分支持,其它的全凭他靠人格魅力全国到处跑,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才好不容易招来了几家商业投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压力多大,可想而知……
十月份,两排十幢二十层高楼拔地而起。市政府发布了正式公告,宣称那里将成为本市的“希望新区”。那天晚上,周秉义终于现身弟弟家……
第二天,秉昆媳妇郑娟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她又到新区,在市公安局接待点把户口落上。
那事成了一条新闻,却没引来多少人效仿。
有人等着看笑话,有人说风凉话:“周家哥俩演起双簧来了!”
光字片的人们仍在观望,希望新区为周家的到来开了欢迎会,周家的门面房和两居室住房都经过了简单装修。
再后来,光字片开来了卡车队,连续替一些人家免费搬家,搬往新区。
周秉义终于在光字片露面,他精神抖擞讲述着:“咱们光字片人家的许多长辈,四九年以前就居住于此,当时这里叫穷人窝。后来,许多人成了东北解放后最早的产业工人,但这里却一直住着本市很穷,的人家。我不是在北京当宫当不下去了,我是自己要求调回来的。为什么呢?我快到退休年龄了,光字片的存在越来越成为我一块儿心病。各地都在改革发展,光字片却变得比当年更糟糕,处处不堪入目。人掉进厕所的事发生几次了,还淹死过孩子,我知道,从大人到孩子,谁都不愿再生活在光字片了。将光字片彻底改造很不容易,但好日子一定在前头!”
随着时间推移,整个光字片逐渐被清空。从又脏又乱的棚户区搬到新区后,大家对秉义感恩戴德,有些老人一见到他,就想跪下磕头,甚至有人想在广场上为他塑一座雕像……
(有删改)
文本二
2019年,长篇小说《人世间》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说,“梁晓声讲述了一代人在伟大历史进程中的奋斗,成长和相濡以沫的温情,塑造了有情有义、淳朴坚韧、善良正直的中国人形象群体,于人间烟火处彰显道义和担当,在悲欢离合中抒写情怀和热望。”
(摘编自中国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