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风雪
祝勇
①想到宋代,首先想起的是一场场大雪,想到宋太祖雪夜访赵普,想到程门立雪,想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仿佛宋代,总有着下不完的雪。
②一入宋代,中国绘画就呈现出大雪凝寒的气象。雪,突然成了宋画的关键词。像范宽的《雪山萧寺图》、宋徽宗赵佶的《雪江归棹图》,都是以雪为主题的名画。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是从隆冬画起的,一队驴子驮炭而行,似乎预示着,今夜有暴风雪。萧瑟的气氛,让宋朝的春天,显得那么遥远和虚幻。
③这在以前的绘画中是不多见的。绘画在晋唐,色调明媚雅丽,风景光感强烈,人物表情雍容。到了宋代,却分出了两极——一方面,以溪边野花、天上飞鹤,凸显这个朝代的繁荣与华美;另一方面,又有那么多的画家痴迷于画雪,画繁华落尽、千峰寒色的清旷,画“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孤寂,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肃杀。
④宋代雪图中的清旷、孤寂、肃杀,确实有气候变化的原因。隋唐,气候温暖,其画中桃红柳绿、兽鸟出没、马蹄欢畅的景象,如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气候状况。而寒冷是大宋的宿命,一场接一场雪频频光顾大宋的疆域,落在汴河的桥上,落在冻滞的酒幌上,落在东京鳞次栉比的瓦片上。太湖全部结冰,杭州频繁落雪,就连华北的梅树都全军覆没,以致王安石写诗“北人初不识,浑作杏花看”。“雪盈尺”“断流”“伤麦”这样的表述充斥着大宋的史书和奏折。宋代画家也用大雪题材,坐实了那个朝代的冷,以至于我们今天面对宋代的雪图,依然感到彻骨寒凉。
⑤但宋画的变化,不只受制于外在的气候,更取决于审美趣向的改变和哲学性的加深。
⑥若把唐画与宋画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二者是那么泾渭分明,就像唐三彩与宋瓷,前者热烈奔放到顶点,后者细致沉静到极致。这一方面关乎唐、宋两朝的气候变化,另一方面又与这两个朝代的气质相吻合——唐代中国是一个跨民族共同体,在中原文明的衣冠礼乐中注入了草原民族的精悍气血,所以李白的诗热烈奔放,唐画绚烂张扬;而宋代又回到“中国本部”,与辽、西夏、金、蒙古同为列国之一,宋代画家的审美趣味也由唐画繁丽热闹的外在追逐,转向了素简、幽秘和内省。晋唐那种花红柳绿的青绿绘画不再是主流,水墨山水大行其道,世间的所有色彩、层次与秩序收纳在黑白两色中,用一种最简单的形式,创造荒寒寂寥的画境,以寄托自己幽远飘逸的神思。
⑦如果说在晋唐,中国绘画走进了它激情丰沛、充满想象力的青春期,那么到了宋代,中国绘画则进入了它充满哲思冥想的成年。宋代绘画一方面追求着俗世里的热闹繁华,另一方面又越过浮华的现实,而直抵精神的根脉;由俗世的艳丽,遁入哲学式的深邃、空灵。所以,宋画的格局是不同以往的,绘画的核心不再局限于一人一事,而是瞄准了整个宇宙。那些卷,那些轴,不仅营造出无限的空间,更营造出无限的时间。画山,画雪,其实就是画地老,画天荒,画宇宙的浩淼——他们在一切事物里寻找永恒的意味。在永恒山水、无限宇宙里,力与美,悲伤与超然凝为一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厚重雪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感,在唐代没有找到对应的绘画图像,却在宋画里一再重现。
⑧我一直不相信《雪江归棹图》是宋徽宗画的。画面上延伸的是北方的雪景江山,蔡京在跋文中描述它:“群山皎洁,行客萧条;鼓棹中流,片帆天际;雪江归棹之意尽矣”。全图不着色,它抽去了所有繁华绮丽的成分,突然变得冷漠幽寂、深沉内敛,那清旷、孤寂的境界,与宋徽宗的其他画作显得格格不入。宋徽宗是爱热闹的,喜欢吉祥富丽、活色生香,《祥龙石图》《瑞鹤图》里的那种飞升感和生机盎然感,才符合他的品性。但《雪江归棹图》卷里,还是看得到宋徽宗的影子。他是用雪,来为自己的王朝歌功颂德,雪江归棹,这大雪覆盖的江山,不是归了他赵家吗?
⑨只是,这大雪也在林冲的世界里纷纷扬扬地落着,好像下了一个世纪,下满了整个宋代,严严实实地,封住了逆来顺受的林冲的去路。那是真正的冷,盘踞在人心里,深入人的骨髓。宋徽宗画《祥龙石图》,画《瑞鹤图》,那“祥”“瑞”,那热烈,都被林冲这样一个小角色轻而易举地颠覆了。
⑩靖康元年,又一场大雪,下得“天地晦暝”,来自北方的金戈铁马踏过封冻的汴河,北宋王朝就在这场大雪中,走向它的终局。雪江归棹,而徽宗却归了金朝,在北国“坐井观天”。大雪无痕,寒冷伴随着寂寞侵蚀着他。
⑪无论《雪江归棹图》卷里收纳了多少吉祥的含意,我看到的,仍是画卷里那片辽阔奇绝的山川宇宙,那种宋代雪图所共有的荒寒画境。
⑫宋代许多雪景山水图都不画人,那人,在画外。纵然“空山不见人”,也会“但闻人语响”。把所有的“有”,都归于“无”;在“无”中,又隐含着无数的“有”——这就是藏在宋代雪图里的辩证法。
⑬正如冷到了极处,反而会激发出生命更大的潜能。我想宋徽宗,燃起对生活最强烈的渴望,应当不是在他纸醉金迷的宫殿,而是在苦寒萧瑟的北国。所以,一无所有的宋徽宗,在北国的雪地里写诗:“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宋画的力量也正在于此,直逼生命最脆弱处,方能表达绝处逢生的意志。让一个人燃起生命热情的,有时未必是杏花春雨、落叶飞花,而是雪落千山、古木苍然。有大悲恸,才能有大希望。
⑭宋人用大雪凝寒的笔意,创造了一个具有高度悲剧美感的精神空间。
⑮宋人画雪,不是那种欢天喜地的好,而是静思、内敛、坚韧的好。假若还有希望,也不是金光大道艳阳天的那种希望,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
⑯于是想起少年时代的某一个夜晚,我躲在温暖的被窝里,读到如许文字:“林冲投东去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的草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
⑰我相信在宋徽宗的晚年,他所有的眼泪都已流完,他只是一个白发苍然的普通老头,在雪地上执拗地生存着。假若他那时仍能画画,真该再画一幅《雪江归棹图》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自己颠沛的一生,做一个交代。
(取材于祝勇同名散文)
①那是真正的冷,盘踞在人心里,深入人的骨髓。
②他只是一个白发苍然的普通老头,在雪地上执拗地生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