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堆里的城隍
梁衡
2021年9月,我到陕北采风,听说靖边县正在出土一座城隍庙,便立马赶到现场。
全世界闻名的万里长城在榆林一带被当地人轻松地叫作“边墙”,听起来就像两户人家之间的一堵短墙。沿长城的县都被冠以“边”字:靖边、安边、定边。远在天边有人家,墙里墙外胡汉两大家。边墙战时为军事工程,平时为通商口岸,类似现在的海关。亦军亦民,忽战忽和,千百年来恩恩怨怨,可谓一道奇异的风景。
为适应这种状况,明代沿榆林一线的边墙修了36个堡子,既是藏兵御敌的工事,又是开关互市的场子。慢慢地,堡子里聚集了人口,变成了一个小城镇,于是要请一尊神来主事,最实用的神就是城隍。现在正挖掘的这个堡子名“清平堡”,始建于明成化年间,周长不到两公里,里面也设了个城隍。随着历史的变迁,整个堡子渐为风沙所埋,现沙面上已固化为耕地、草坡、灌木林,间有大树,城隍爷就埋在下面。
一般古墓、古城的挖掘是平地挖坑,考古人员要十分小心地沿台阶层层下探。遇有重要处,为防踏毁文物,还要搭吊板俯身悬空作业。这次只需将沙堆层层剥开,就渐渐露出了庙墙、院落、廊房、殿宇,就像意大利从火山灰中挖出了一个庞贝古城。我们从容地迈步进院,穿堂入室。
最可看的是北边的正殿,城隍爷端坐高台之上,文人而一身戎装,双耳垂肩,白脸红唇,身威而面慈。他宽袍大袖,右手握拳支膝,左手微张成接物状,目视前方。廊下的武士则高鼻深目,昂然挺身,一看就是个胡人,作狰狞状以驱恶鬼。这些塑像,或坐或立,并没有全部露出沙外,考古人员只是大概地清扫出他们的轮廓,为防风化正准备以塑料蒙面处理。我们正赶上将蒙未蒙之时,难得一见的佛光乍现的这一刻。
凡神都是人造的,因此习惯上总要拿一个现实的人来做躯壳,就像写小说要有个原型。比如关公被推举来作财神,秦琼、尉迟恭被选来作门神。至于城隍的替身,并无统一规定,由当地百姓自己选举产生,一般都是品学兼优、政绩卓著、可以信赖的人物。比如杭州城隍就是宋代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其天地正气足以保民永远平安。那么,这座长城脚下的明代小城堡,该选谁来任城隍呢?这一线史上最出名的人物要数范仲淹。
北宋与长城外的西夏长年对峙,屡遭败绩,守边武将已畏敌如虎,皇帝就把文臣范仲淹派去带兵。范保家卫国真是赤子忠心,他带着自己16岁的长子,亲自上阵,一夜之间筑起了一座土城。又大刀阔斧地改革兵役制度,重用本土将领,连打了几个胜仗,终于使边防巩固,人民安居。宋仁宗说,有范仲淹在前线,我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范长年在这里风餐露宿,枕戈待旦,有他那首著名的《渔家傲》为证:“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他彻底实践了自己“先忧后乐”的思想。至今还坐在这个小庙里。我仔细端详眼前的这尊城隍,他方脸圆腿,一个冬瓜式的面型,还真像史上留下的范公画像。
我仔细研读出土的碑文,“设官,以治于治之所及;设神,以治于治之所不及,上天为民虑者深且切也!”“治之所及”是什么呢?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现实的方方面面。“治之所不及”是什么呢?就是各人心中所想,他们的世界观。这才是一片无边的天地,一段巨大的潜在力量。一念之善,春风化雨;一念之恶,翻江倒海。所以康德说有两种东西总是让人敬畏,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而在古代中国,遍布于城乡的城隍,就是这种道德普及的最后一公里。你不能不说这是古人的伟大发明,且能寓教于美,托人塑形,以艺术的方式呈现于民,流传于后。你看那些泥塑人物多么生动,600年仍衣带如水,神清目明。城隍不只是劝人行善,还导人审美,亦是一尊美神。
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个周长两公里的堡子只是小小的一个点,但它是长城、塞外、沙漠的交集,代表着一种地貌,一种气候,一段自然生态的轮回。你只要看看脚下被深埋着的这一座城、一座庙、一个神,就知道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沙尘肆虐。当地传统说书中有一个代表作《刮大风》:“风婆娘娘放出一股风,刮得天昏地暗怕死个人。刮得那个大山没顶顶,刮得那个小山平又平。千年的大树连根拔,万年的顽石乱翻滚。刮得碾盘掼烧饼,刮得那个碾轱辘滚流星,哎呀呀好大的风。”远的不说,40年前我在这一带工作时,一夜醒来,风刮沙壅都推不开门。下乡采访,起风时一片昏暗要开车灯。可是现在呢?高处一望,绿满天涯,蓝天如镜。新华社2020年发文,宣布横跨长城内外的毛乌素沙漠已经消失。来前,我曾拜访已70多岁的治沙英雄牛玉琴。她一嫁到这沙窝深处,便在家门口一棵棵地栽树,直到栽出一片绿洲,因此被请去联合国作报告。当地人戏称她“种树种到联合国”。这样的治沙人,一代一代数不清有多少。
600年啊,城隍在深深的沙土下做了好长一个梦,直到有一天考古队员把他轻轻推醒,他朦胧中看星汉摇落,旭日东升,浩浩乎绿海无垠。
(2022年1月14日《光明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