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 蛛
陈然
我发现城市是由高度组成的。城市就是由高度组成的密林。它们笔直陡峭, 像刀刃一样随时准备对我进行袭击。
来到省城后的第二天,我就受到了这种袭击。包工头把我们带到了七楼,说,今天,你们就从这里干起,一直干到十二层,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很高兴,等包工头一走,就急不可耐地奔向阳台。我还从未站在城市的肩上看一个城市,以前总是在它脚下看。忽然我觉得有种尖锐的东西向我刺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如果不是我及时抓住了阳台的扶沿,恐怕就摔下去了。我摸摸额角,并不觉得哪里不舒服,但睁开眼再往下看,晕眩又出现了。它像是一只大鸟,在空中张开翅膀,只等我靠近过来,便会猛的飞出啄我的眼。以前在乡下,楼房最多不过三层,它袭击不了我。我甚至三楼都没有上过。而现在,我每天都在半空里,它随时可以狠狠啄我。一见它,我就恶心得要吐。那一刻,我恨不得揪住自己的脑袋往墙上猛撞。我几乎绝望了。试想,一个对高度如此排斥的人,怎么在城里奋斗呢?
但我向别人隐瞒了实情。我努力不去看楼下,这使我的姿势有些僵硬,当僵硬的姿势快要被某种必要的动作折断的时候,为了解救自己的身体,我只好故意从梯架摔到了阳台上。这不要紧。我揉揉摔疼的地方又爬了上去。我不能就这么被打倒。如果它是一种病,那我就做一个带病做事的人好了。再说,难道我不会制服它,把它治好么?对,我就是要制服它。
所以,当包工头问谁愿意去粉刷外墙时,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我想,如果我能做好这件事,其他就不在话下了。刚来省城时,我还纳闷,心想几十层高的楼房,那些玻璃是怎么装上去的,外墙是怎么粉刷的?后来我看到几个人在为一幢大楼洗玻璃,看到他们腰间系着粗壮的绳子,整个人悬在半空中,我紧张得呼吸不出来,心想要是绳子突然断了怎么办?如果要上厕所怎么办?
包工头问我,你真的行吗?包工头的眼睛总是那么厉害,好像知道我隐藏了什么。
但我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说,行。
从乡下出来时,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赚很多钱,将来不说做大城市的人,至少也要做个县城里的人。现在做城里人不难,我已经在为做一个城里人暗暗准备了,比如早上我不买肉包子,中午吃快餐,我也不要肥肉。
我的身上绑着很多绳子,被放在屋顶的牵引机缓缓放了下去,从屋顶往下粉刷。那只停留在半空中的翅膀,忽的扇了过来,我完全被裹挟在翅膀的黑暗中。我闭着眼,奋力从那黑暗中挣脱出来,大口地呕吐着。包工头在上面喊,没事吧?我扶着墙,摆了摆手,朝上面大声喊道,没事!
返回楼顶或地面时,我赶紧去洗澡。我的裤子已经湿了好几次。
但我还是咬着牙对自己说,没事。
有一次,还真有只鸟撞到了我身上。一只好像在城市里迷了路的小鸟。它先在我手上撞了一下,接着在我肩膀上撞了一下。我腾出手把它捉住,放在我口袋里。只有口袋里,它才不会迷路。
在高空看城市,觉得城市是漂浮的。风一吹来,整个城市都在晃动。下面的人如果不把脸扬起来,是看不到我的存在的。有一次,我仿佛听到楼下有个小女孩在说,爸爸你看,上面那个人多像一只蜘蛛啊。爸爸为女儿的比喻能力而高兴,说,对,他就是一只蜘蛛。
这天,我大概停留在一幢大楼的十五层的地方,天色将晚,我正准备收工,忽然发现牵引机没了动静,紧接着楼下一片寂静。酒店里的灯光没有了,商场里的音响也没有了,像是一艘大船驶到了没有水的地方。没有了灯光和音响的映衬,城市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粗糙和丑陋。很多人在叫,我也喊了起来。可我的声音没有人听到。这时,那只已经被我打败的鸟重新从什么地方扑了出来,它重新把我裹挟到它黑暗的翅膀里面。
第二天,我终于被人记起。包工头在下面气急败坏喊我的名字:你还活着吗?我被缓缓放下来了。盘根错节的绳子像一张网,结结实实地把我套住了。有人把绳子砍断。有人喊我的名字可我没有反应。过了好半天,我才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真的像一只蜘蛛那样慢慢爬了出来。
此后,我就像蜘蛛一样在大街上爬着。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