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声音
张炜
陆明今晚稍微有些愤怒——这是他对乡亲们第一次感到愤怒。怎么可以两面都举手,这简直是胡闹了!
台子近前的角落里,有人在动。陆明仔细端详一会儿,才看出有人盘腿坐在黑影里吸烟。是父亲!老砘一双混浊的眼睛瞪着儿子,嘴里含混而沙哑地说了声:“回家呀!”
原来他在这儿等。陆明心里热乎乎的,可看到那只握烟锅的手,又立刻升起一丝气恼。他有些失望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站起来,咕哝一句:“回吧。”
月亮很圆,很亮,已经升起很高了。陆明把身上披的衣服穿起来。老砘领着儿子往回走,不说一句话。
穿过场院时,他看到高高的麦草垛前围着一群人,还有些小火头儿一明一灭。那些火头儿是他们叼的烟卷。其中一个孩子正说着顺口溜,旁边的听了直笑,学着他喊一遍:“……又分地,又分田,一下倒退十几年!”“牛站栏,人拉犁,豆大汗珠往下滴!……”
老砘在月光下猫着腰辨认这些孩子,抢上一步,扯掉他们嘴里的烟卷,喝道:“场上抽烟,烧了草垛,抓你去公安局!再胡念顺口溜儿,我拍你耳瓜子!”他举起那个大巴掌。月光下看去,这个巴掌又大又硬,手指弯弯的,像个铁叉子。孩子中有的“哇”一下哭出来,接着都跑散了……
陆明呆在那儿,身子微微发颤。他盯着父亲,声音有些艰涩:“这些顺口溜儿,孩子们编不出来……”
“还不是二拙,这个熊东西!”老砘狠狠地骂了一句,接着告诉:
“你当他说什么?那天王树芳到上边开了个会,晚上回来硬是分地,群众不干,他就硬拧。拖拉机卖到南山里去了;牲口也卖!过去种地是机耕、牲口耕,今天都是用镢头刨,用膀子拽绳子犁!群众说:这不是要退回单干了?王树芳不但不给乡亲们讲清楚,还说:‘退回又怎么?找上级!’……唉,也不怪二拙骂他!”
陆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砘往前走:“二拙嘴贱,毛病到死也去不掉!他这张嘴……”
“不能轻看这张嘴,他搅乱了人心……”陆明深望着月光下黄蒙蒙的一片房屋。
老砘不往前走了,两腿像被钉在地皮上。他看着儿子,愤怒地“哼”了一声,吼道:“是二拙搅乱了人心?是你们,是你们这号乱分乱卖!哼!”
陆明生来第一次这样粗暴地对待父亲,也几乎是吼叫般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举手赞成?!”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哎呀!哎呀!……”老砘“啪”一下扔了烟锅,气得两片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来。他停了一会,拾起烟锅,上前一把攥住陆明的手腕子,发狠地说:“你这个一乡里的头目,你跟我走!今夜好月亮,你跟我走!……”
夜深下来,每一个窗口的灯火都熄灭了。静静的街巷里,偶而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啼哭。月光下的房屋、小巷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他们在巷里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走着走着,突然老砘站住了,说:“你看看罢!”
陆明抬起头,不解地望一眼父亲。老砘用烟杆儿向前划一下说:“你看这幢房子盖得怎样?”
陆明这才注意到:在一排排低矮的小草房中,矗起着一座高大的新房。嗬,这房子盖得真够体面,绰绰五大间,两侧还配有宽敞的耳房;房子后面是一个青砖到顶的平台!再看那做工:石缝凿得精细……
“谁的新屋?”
“谁盖得起——王树芳的!”老砘握紧了儿子的手腕子,问:“你看清细了吗?”
“看清细了。”
“再往前走!”老砘扯了一下儿子,又往前走去……前面不远,有一个油得黑亮亮的大板门,板门里面的正屋,是洋式结构的平顶屋,墙皮上的水涮石英石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老砘说:“这是上边另一个头儿,他在咱村里落户。”……
他们最后又转到了那个场院上。老砘从草垛上抽一把麦草坐了,大口地喘息着:“你问我为什么举手赞成分,就为这!就为这!”
陆明没有说话。
“你看看吧,这么多年了,群众还住小草窝窝屋!有人倒是盖起了高房大屋——他们偷了吗?没有!他们抢了吗?没有!他们见了人说话还笑嘻嘻的——那么东西是哪里来的?还不是从大堆里捣鼓出来的!俗话说‘旮旯里做事不怕人,就是瞒不过夜游神!’——大伙儿心里是明镜呀,知道那反正是他们的汗珠子变的!”老砘说得太急促,喘得更厉害了。
陆明没有说话,低头瞅着自己的一双脚。
“也不光头儿!有些人就是懒了,滑了性子,不肯用真力气了。一个锅里舀糊糊,胳膊长的撑死!本分庄稼人凭力气过日子,还不如分开干!让村头儿也土里创食!我就为这个举手!……”
秋风起了。草垛被吹得唰唰直响。
两颗心被什么东西压着,说不出话。停了不知多长时间,陆明才小心翼翼地问:“爸,那你为什么又举手反对呀?”
“我不信‘分地’就该着这么个分法。你们这号搞法,哼,我害怕!”
老人说着站起来:“你看看村里那些好地吧!都分给村里头头脑脑的亲戚朋友了。村作坊也分了,等于白送一半,到头来他们再把好处分一些给村头儿!这一来可好了,村头儿更有了钱柜子!一般庄稼人没有办法,只好死抠那点土。你看看我这个腰,再也直不起来了;这双手,没有一根指头握得拢,这生生是累的!集体没有了大机器,眼下农户又买不起,下种、耕地……什么都得我这双手去做呀,当锄头,又当犁子。我活不了多少年了。过去地里引芦青河水的渠道全被各户扒掉了,有的机井一时用不上也填了,人到了什么时候也要吃粮食,天什么时候都有大旱!这些有人去管吗?……”
陆明站起来,把父亲一双石块般沉重的大手端到眼前。他轻轻地抚摸着这僵硬的、向一边弯扭着的手指,抚摸着那一个个粗大的骨节,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旋转起来……
(节选自《泥土的声音》,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