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上的崖柏妻子的糖尿病到了晚期,已经走不了路,有时一句话没有说完就睡着了。清醒的时候,她跟海芳说,也别治了,捱到几时算几时吧。海芳就骂她,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咱得好好活。
海芳带妻子来到省城的医院,先是住在走廊里,等了两天,总算有了床位,搬进了病房。
病房里住满了病人和陪护家属,被压抑和痛苦填充,只有窗外几条梧桐的嫩枝,给这惨白拥挤的空间增添些许亮色。
靠近窗边住的也是一位妇女,跟海芳妻子年龄相仿,她的丈夫蹲在床边角落里,整日不声不响。
海芳下楼给妻子买饭,正要往回走,天上扯下淅淅沥沥的春雨,海芳拐进旁边的超市,买了把雨伞。海芳刚进病房,那个男人也买饭回来,他没有伞,外套被雨淋湿了一片。进屋后,男人把外套脱下,露出后背烂了一个大洞的破秋衣。
男人买回了四个馒头,一小份豆腐脑。他将一个馒头掰碎,丢进豆腐脑里,搅匀了,将妻子扶起,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妻子吃完后,男人用自己烂了的秋衣袖子帮她抹了抹嘴,然后蹲回角落去吃剩下的馒头,依旧是不声不响。只一会儿,三个馒头就被他吃进肚里。
海芳看得直愣怔,扶妻子躺下后,走过去说,兄弟,吃得饱吗?
男人站起来,黑脸上露出干净的笑,说,吃得饱呦,吃得饱。
海芳说,正好我要去吃饭,咱俩一块,好做个伴。
男人正要推迟,被海芳拉着手出了门。
走出病房楼,雨下得更大了,男人帮海芳撑着伞,一起走进雨里。
男人把伞整个罩住海芳,自己的身子露在外面。海芳不肯,男人说,没事,大哥,俺山里人身子骨强,这点雨根本不算啥,倒是你,淋了雨怕是会生病。
海芳心里暖暖的,快步走进医院门外马路边的小饭店,坐下来要了三荤一素四个菜。男人不住说太多了,会浪费的。
男人说,他叫程永林,家在洛宁县上戈镇。早年妻子在屋里烧炭,煤气中毒,落下了病根,前些日子眼看不行了,这才来省城的医院。
两个同病相怜的男人是不缺话题的,越聊越近乎,越聊越感慨。
程永林的妻子每天要测六次血糖,后来程永林不让护士测了,海芳问他为什么,他说光这一项,一天得百十块,他没那么多钱。
海芳就偷偷替他交了费,安排护士照常测。
程永林的妻子先出的院。程永林收拾好东西,走过来紧紧握住海芳的手,连说谢谢,说你帮着交钱的事我早知道了,人穷志短,现在要走了,才敢把感谢二字说出口。
海芳说,咱们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半个月,早成了兄弟,不说客气话。我知道你身上没钱了,这五百块钱你拿着当路费。以后弟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等我回到家,再帮你想办法。
回到淮阳不久,海芳就张罗着找朋友为程永林捐钱捐物,把东西打包后寄到一个叫上坡子村的地方。不久,海芳会收到程永林的短信,程永林是半个文盲,海芳每次连猜带蒙,才看懂那些句子。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山核桃一类的东西从上坡子村寄过来。
妻子的病情稳定后,海芳决定跟朋友一起去一趟上坡子村。
下了高速,车子一头扎进豫西绵延的大山里,细细的柏油路像风中飘扬的丝带,汽车马达轰鸣,战战兢兢。
上坡子村在上戈镇南部浅山丘陵地区,这里山虽浅了些,却又深深陷入高山险岭的包围圈。柏油路到镇上就断了,往上坡村去的,只有一条泥石混杂的土路。路两边不见庄稼和田地,只有高高低低的侧柏、毛白杨、核桃树或野杏。
山坡上零星分布着村落,土屋土院,海芳想,上坡子村多半也是这个样子。正想着,朋友说到了。海芳抬头一看,前面山坡上有一级平地,平地上有一个村子,果然是土屋土院。
一位村民热情地在前面带路,一行人从村东走到村西,招出了整个村子的人,都说老程家来了山外的贵客。
程永林和他的老父亲、妻子,还有一双儿女,已经在门外等候了,看到海芳,慌慌张张迎过来,接过海芳带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朋友的儿子把一个熊猫玩具塞到程永林女儿怀里。
走进院子,程永林指着低矮的砖屋,说去年政府给了五千块钱,起了这间新屋,他们一家才从屋后的窑洞里搬出来。
走进堂屋,只见环堵萧然,海芳一阵心酸,他到底没能想象出山里坚硬的贫穷。
程永林的父亲跟儿子一样,朴实憨厚,一双儿女也十分乖巧可爱。小女孩已经换上了海芳送的花裙子,躲在一边,紧紧抱着怀里的熊猫玩具,大眼睛里波光闪闪。
当阳光直照在挂在窝棚柱子上的鸡窝篮时,海芳起身要走。程永林和父亲拉住海芳的手,说什么也不肯。程永林扭头让妻子去捉鸡,海芳一听急了,说这可使不得,你这一家老小还指望着这几只鸡下蛋卖钱。
院子里有一丛灌木,海芳的朋友认出是崖柏,蹲下身来看。
程永林说,一丛草稞子,准备晒干当柴火烧,你们要是不嫌麻烦,就拿走吧。
海芳说,这个可值钱啊。
程永林说,这能值啥钱?山上到处都是。说完搬起崖柏,放到海芳汽车后备箱里。
海芳临上车前,硬塞给程永林两千块钱。
这一家人,跟着车,直送到村外的隘口。
回来的路上,朋友儿子突然说,抱布娃娃的那个姐姐跟我讲,她家的那棵小树,是她爸爸从很远的山上带回来的,她爸爸说,等带到镇上卖了钱,就让她去上幼儿园。
海芳慢慢把车停在山路边,摇下车窗,看着耸立眼前的大山,点起一支烟。
一支烟没有抽完,海芳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