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有两个人得到过“仙人”的评价:一个是李白,一个是苏东坡。苏东坡被称为“坡仙”,他的文章、诗词、书法都非常好,古人说他有“逸怀浩气”——一种超出了尘世一般之人的、辽阔高远的精神气质;说他的诗像“天风海雨”——天上那种无拘无束的风,海上那种没有边际的雨。可是倘若以李白和苏东坡相比,还是有一个分别的,我认为这个分别在于:李白是“仙而人者”,苏东坡是“人而仙者”。
②什么是“仙而人者”?我们说,李白生来就属于那种不受任何约束的天才,可是他不幸落到人间,人间到处都是约束,到处都是痛苦,到处都是罪恶,就像一张大网,紧紧地把他罩在里边。他当然不甘心生活在网中,所以他的一生,包括他的诗,所表现的就是在人世网罗之中的一种腾跃的挣扎。他拼命地飞腾跳跃,可是却无法突破这个网罗。因此他一生都处在痛苦的挣扎之中。而苏东坡呢?他本来是一个人,却带有几分“仙气”,因此他能够凭借他的“仙气”来解脱人生的痛苦。这和李白是完全不同的。
③不过,说到解脱人生的痛苦,我还要说几句题外的话。王维也是一个能够自我解脱的人,因为他对佛理有一种觉悟。佛教认为人间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都是可以摆脱的,所以他就推衍出他自己的一个做人的道理,并且用这个道理去评论古人中的嵇康和陶渊明。在王维看来,受约束与不受约束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保持清白与同流合污也没有什么不同 , 陶渊明与其后来沦落到乞食,当初还不如向督邮折腰以保住自己的俸禄。是何言也!做人怎么能够做到黑白不分、是非混淆的地步!古人曾说过“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诗经·魏风·伐檀》),你拿着国家的薪水,吃着老百姓种出的粮食,却不为国家和老百姓做事情,这难道是超脱吗?这难道是得道吗?
④苏东坡的超脱就与王维完全不同,他可以对自己遇到的艰难和挫折持超然态度,但在朝时职责所在却绝不肯缄默不言。为争论变法的事,他既得罪了新党也得罪了旧党,因此被一再贬官,最后被贬到海南岛,没有房子住,不得不睡在槟榔树叶底下,那真是饥寒交迫。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得道和超脱!
⑤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里曾说,唐代诗人,尤其盛唐诗人,心中都有这个“仕”与“隐”的情意结,但每个人的情况又各有不同。孟浩然仕隐两失,王维则仕隐两得。而李白呢?他是把仕和隐结合在一起去追求的。
⑥李白曾说:“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卿》)“旄头”是星名,这里代表叛乱的胡人。“鲁连”是鲁仲连,战国时代的高士。当时秦国包围了赵国,魏国不肯救赵,却派人劝赵国奉秦为帝。鲁仲连正好在赵国,遂挺身而出,义不帝秦,因而鼓舞了赵国的上气,秦将为之退军五十里。适逢信陵君夺晋鄙军来救赵,打退了秦军。事后,赵相平原君以千金酬谢鲁仲连,鲁仲连不肯接受,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史记·鲁仲连列传》)因此后世钦佩他的不慕荣利,视之为高士的榜样。李白诗中多次提到鲁仲连,在另一首诗中他还曾以鲁连自比,说: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他希望建立一番功业,但又认为追求名利是可耻的。所以他的理想是在建功立业之后飘然而去,不接受任何名利和禄位的奖赏。
⑦在李白生活的时代,前有李林甫、杨国忠对朝政的败坏,后有安史之乱的战争,可以说是一个亟待拯救的危乱时代。所谓“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刘琨《答卢谌书》),他是把拯救时代危乱视为自身使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