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蔡东
①她到得比我早。隔着窗子端详她的侧影,利落的短发,干净的墨绿色针织衫,背是挺直纤瘦的,我心里踏实了些。快走到座位时,她转过头来,在这个时空里,她依然记得我的脚步声,有一个瞬间我像坠入昏暗的深海,四周是真空般的寂静。
②小姨,你有白头发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暗地里埋怨自己不会说话,随之却发现,我俩耸起的肩膀都松开了。
③六角托盘擎过来两杯茶,透明杯子里绿莹莹的,薄片正舒展成叶子,有的芽头朝上,立于水中,有的缓缓落下,躺在杯底。她倒吸一口气,赞叹说真好看,一边却说,不用来这类地方,在哪里说话不是说。
④她还那么爱美,拿起手机拍杯中碧色,我趁机细看她的样子。长白发了,眉心文刻着深深的竖纹,但比起同龄人来她仍显得年轻。不光是体态的年轻感,她精神头看上去也不错。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黯淡,眼神里充满对此刻和未来的热情。
⑤几棵散尾葵,几株马醉木,室内就幻化出一片清新的小森林,看多了,也觉得不过是一种崭新的流俗。她看看四周,说,我住宿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然就叫你过去了。我低下头,喉咙一阵发紧,知道她想认认我家的门,但久居城市已不适应具有速度感的亲昵,哪怕我们曾经那么熟悉,哪怕今天看她一眼我就听见心底的声音,如之前的某个人生阶段,现在的我也需要她。
⑥我曾为我妈感到些许遗憾,老天爷偏心,小姨才是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有她在的时候,我眼睛挪不开,偷偷盯着她看,仰慕她俏丽的单眼皮和飞扬的长眉,还有月光一般的皮肤。一度不知怎么形容那细白若有光的皮肤,比雪色柔和,比奶脂透亮,我甚至分不清楚,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我和她年龄相差十几岁,辈分上她高我一辈,但我们亲密得更像姐妹。
⑦杏烟河是我俩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来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树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净的几笔,忽如一夜,水边堆满热闹的花影,抬头一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胀的春天舒畅了。接着,白天长了,细细窄窄的河流变宽了,充足光照中,树叶的绿厚了一层,又厚了一层,蝉声在浓绿中突然静默又骤然响起,她喜欢说,一大早天就这么蓝,中午得热成什么样!当河边的色彩变得丰富,夏天就过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静电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时节,河水分外沉静,风掠过,几朵云从水里浮起来。我们用纸片叠小船和飞机,任由它们随水流走,我们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头埋进土里,然后永远地忘记了。
⑧她说,你长大了,我是变老了。我看着她,说,小姨你哪里老,气色比我强。她笑笑,说心还没老。我注意到,她拿起纸巾把桌上的水渍抹干净,没有水渍也来回抹,这或许是过往从事某个职业的印记。她说,这些年奔走多地,最早做保洁,后面跟古法经络的传承人学习,专治亚健康,也做过老板的住家保姆,干活麻利,其他时候笨笨的就行,雇主要管理,她不想走太近,就注意保持距离感,包吃住挺好,手里一直有活钱,只是跟坐牢一样不自在,半年就辞掉了。我问她现在靠什么吃饭,她说,前几年开始做育婴和产后康复,就是伺候月子,熬夜免不了的。
⑨她说,跟你妈一直有联系,她刚得心脏病那年我回去看她,问起你来,说早出来上班了。她等着我也说点什么。到底在外生活多年,自觉遵守新礼节,不主动打听私事。但她的眼神是急切的,是与比较和窥探无关的,单纯地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
⑩茶已经放凉。她站起来,说沙发窝得人难受,出去溜达溜达。我跟着她往外走,像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这一刻,我辨认出胸口突然涌上来的热流是什么,是庆幸,庆幸在我能理解更复杂的人世时,还有机会跟她相见。
⑪推开门,尚未汇入人流中,我们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知道哪条街的桂花开了,金桂的香那么重,风都吹不动,空气变得很稠密,站在里面,一下子就被花香染了一身。不似幽冷的兰花香,飘飘忽忽,闪躲着什么,桂香浓郁,强烈,无所保留地让空气达到了饱和状态,香味像是凝结成一滴滴水珠般,落得到处都是。
⑫洒水车缓缓走过,喷出的水流落在路面和路旁的绿化带上。她指着前方说,快看快看。我循着她的视线,看见一道小小的彩虹,阳光和水滴造就了它,缺了小半边,依然梦幻鲜艳。
⑬在饭店门口的台子上,她拿起菜牌翻翻,大大方方放下,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对我说,钱不是这样花的。她说多年来有强制储蓄的习惯,备着应急和养老。
⑭她问,你家里能做饭吗?我点点头,能做,就是东西不全,不太像个家。她试探着问,要不去家里看看?我想起那个进门堵着一堆鞋子的住处,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
⑮橘红的月亮出现在天地相接的地方,天一黑,它就蹑足而上,越过树梢,步入深蓝色的天幕。像往常那些日子一样,它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也慰藉人世。我跟着她拐进旁边的小超市,她问,现在爱吃什么?我说,你做的都好吃。她细细挑选,把失散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在一起。我拎起袋子,挽住她的胳膊,从超市里出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