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的新闻界
马克•吐温
医生告诉我说,南方的气候可以增进我的健康,因此我就到田纳西去,担任《呼声报》的编辑职务。我去上班的时候,发现主笔先生斜靠着椅背坐在一把三条腿的椅子上,一双脚放在一张松木桌子上。他皱眉瞪眼,样子很可怕,我估计他是在拼凑一篇特别伤脑筋的社论。他叫我把几份报纸大约看一下,写一篇《田纳西各报要闻摘录》。
于是我写了下面这么一段,交给主笔先生。
我们发现《晨声报》的同业认为范·维特的当选还不是确定的事实,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他当然是受了不完全的选票揭晓数字的影响而作了这个不正确的推断。
有一个可喜的消息:布城正在设法与纽约的几位工程师订约,用新型铺道材料翻修那些几乎无法通行的街道。《每日呼声》极力宣扬此事,并对最后成功似有把握。
他看了一眼,脸上显出不高兴的神气。显而易见,一定是出了毛病。他一下子跳起来,说道:“哎呀哈!你以为我提起那些畜生,会用这种口气吗?你以为读者会看得下这种糟糕的文章吗?把笔给我吧!”
【甲】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支笔像这样恶毒地连划带勾一直往下乱涂,像这样无情地把别人的动词和形容词乱划乱改。他正在进行这项工作的时候,有人从敞开的窗户外面向他放了一枪,把我的一只耳朵打得和另一只不对称了。
“呵,”他说,“那就是史密斯那个混蛋,他是《精神火山报》的——昨天就该来了。”于是他从腰带里抽出左轮来放了一枪。史密斯被打中了大腿,倒在地下,他正要放第二枪,可是因为被主笔先生打中了,那一枪就落了空,只打中一个局外人——那就是我。还好,只打掉一只手指。
于是主笔先生又继续进行他的涂改和增删。正当他刚刚改完的时候,有人从火炉的烟筒里丢了一个手榴弹进来,一声爆炸,把火炉炸得粉碎。幸好只有一块乱飞的碎片敲掉我一对牙齿,此外并无其他损害。
“那个火炉完全毁了。”主笔说。我说我也相信是这样。“唉,没关系——这种天气用不着它了。你看,这篇东西应该是这么写才对。”我把我的稿子接过来。这篇文章已经被删改得体无完肤,假如它有个母亲的话,她也会不认识它了。现在它已经成了下面这样:
我们发现《晨声报》那个昏头昏脑的恶棍又照他的撒谎的惯癖放出了谣言,说范·维特没有当选。新闻事业的天赋的使命是传播真实消息,铲除错误,教育、改进和提高公众道德和风俗习惯的趋向,并使所有的人更文雅、更高尚、更慈善,在各方面都更好、更纯洁、更快乐;而这个黑心肠的流氓却一味降低他的身价,专门散布欺诈、毁谤、谩骂和下流的话。
布城要用新型铺道材料修马路——它更需要一所监狱和一所贫民救济院。一个鸡毛蒜皮的市镇,只有两个小酒店、一个铁匠铺和那狗皮膏药式的报纸《每日呼声》,居然想修起马路来,岂非异想天开!该报的编者卜克纳这下贱的小人正在乱吼一阵,以他那惯用的低能的话极力鼓吹这桩事情,还自以为说得很有道理。
“你看,要这样写才行——既富于刺激性,又中肯。软弱无力的文章叫我看了心里怪不舒服。”
大约在这个时候,有人从窗户外面抛了一块砖头进来,我赶紧移到火线以外——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对人家有了妨碍。
主笔说:“上校来了。我等了他两天了。”上校一会儿就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支左轮枪。他说:“老兄,您可以让我和编这份肮脏报纸的胆小鬼打个交道吗?”“可以。请坐吧,老兄。当心那把椅子,它缺了一条腿。我想您可以让我和这无赖的撒谎专家德康赛打个交道吧?”“可以,老兄。您要是有空的话,我们就开始吧。”
两支手枪同时砰砰地打响了。主笔被打掉了一撮头发,上校的子弹在我的大腿上多肉的部分终结了它的旅程。上校的左肩稍微削掉了一点。他们又开枪了。这次他们两人都没有射中目标,可是我却遭了殃,胳膊上中了一枪。放第三枪的时候,两位先生都受了一点轻伤,我被削掉一块颧骨。于是我说,我认为我还是出去散散步为好,因为这是他们私人的事情,我不便参与其中。但是那两位先生都请求我继续坐在那里,并且极力说我对他们并无妨碍。
【乙】然后他们一面再装上子弹,一面谈选举和收成的问题,我就趁机捆伤口。可是他们马上又开枪了,每一枪都没有落空——不过我应该说明的是,6枪之中有5枪都光顾了我。另外那一枪打中了上校的要害。他很幽默地说,现在他应该告辞了,因为他还有事情要进城去。他探听了殡仪馆的所在,随即就走了。
主笔转过身来向我说:“我约了人吃饭,得准备一下。请你帮帮忙,给我招待一下客人。”我一听说叫我招待客人,不免稍觉畏怯,刚才那一阵枪声还在我耳朵里响,我吓得魂不附体,因此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他继续说:“琼斯4点钟会到这儿来——赏他一顿鞭子吧。莱斯也许还要来得早一点——把他从窗户里摔出去。格森大约4点钟会来——打死他吧。我想今天就只这些事了。要是你还有时间,可以写一篇挖苦警察的文章——把那警长臭骂一顿。鞭子在桌子底下,武器在抽屉里,子弹在那个犄角里,棉花和绷带在那上面的文件架里。要是出了事,你就到楼下去找外科医生吧。他在我们报上登广告——我们给他抵账就是了。”
他走了。我浑身发抖。后来那三个钟头里,我经历了几场惊心动魄的危险。莱斯光顾过,他反而把我摔到窗户外面了。琼斯来到,我正预备赏他一顿鞭子的时候,他倒给代劳了。还有一位不在清单之列的陌生人和我干了一场,结果我被他削掉了头皮。另外还有一位名叫汤姆的客人把我的衣服撕成了碎片儿。后来我被逼到一个角落里,被一大群暴怒的编辑、赌鬼、政客和横行无忌的恶棍们围困着,他们大声叫嚣和谩骂,在我头上挥舞着武器,空中晃着钢铁的闪光,我就在这种情况下写着辞职信。
正在这时候,主笔回来了,带着一群兴高采烈的、热心帮忙的朋友。于是又发生了一场斗殴和残杀。人们被枪击、刀刺、砍断肢体、炸得血肉横飞……随后就鸦雀无声了,只剩下血淋淋的主笔和我坐在那里,察看着地板上到处铺满了的一塌糊涂的战迹。
他说:“你慢慢习惯了,就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说:“我不得不请您原谅。文章写得有力量,当然能够鼓舞大家的精神,可是我究竟不愿意像贵报这样,引起这样的风波。这个职务我十分喜欢,可是我不愿意留在这儿招待那些客人。我喜欢您,我也喜欢您对客人解释问题那种不动声色的作风,可是您要知道,我不习惯这些。南方人的心太容易被感情冲动,南方人款待客人太豪爽了。今天我写的那段话,原本毫无生气,经您大笔一挥,把田纳西新闻笔调的强烈劲势灌注到里面,不免惹出一窝马蜂来。那一群乱七八糟的编辑们又要到这儿来——【丙】他们还会饿着肚子来,恐怕要杀一个人当早餐吃哩。我不得不向您告辞了。我到南方来,为的是休养身体,现在我要回去,而且说走就走!田纳西新闻界的作风太使我兴奋了!”
我说完这些话之后,我们便分手了,我搬到医院去,在病房里住下来。
材料一:根据美国枪支暴力档案网站统计数据,美国每年无辜遭到枪击人数约10万人,每年死于枪口下的人数超过 3万人,平均每天有100多名美国人被枪杀,200多名美国人遭枪击受伤。
材料二:在西方社会中,私有制使新闻事业几乎被垄断财团所控制,各财团之间为了政治、经济等利益展开激烈斗争,媒体之间也一直在相互争论、攻讦、揭短甚至谩骂,他们丧失了公正、独立、客观的原则,不能履行对公众承担的社会责任。
(资料来源:《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