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边的小茅屋
彭荆风
红河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新年刚过,满山满岭到处都是绿色。森林旁边两三幢发黄的竹楼以及主人家艳丽的红包头,给这里点缀了几分不同的色彩。
在芒果树下的小竹楼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冷清地过着日子。一天晚上,母女俩睡得正熟,竹楼外的晒台突然吱嘎吱嘎响了起来。这深更半夜会有谁来呢?妇人的心跳得急促起来。
外边的人敲着篾门,用汉话说:“老乡,我们是解放军,请开开门。”
解放军?妇人扣紧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二十多年前,娘家所在的瑶寨也住过解放军,个个都善良,朴实,尽给寨子里的人背水、扫地、砍柴。为了这些好小伙子当中的一个,她多少个夜晚没有睡安稳!她给他唱过婉转的歌,送过深情的眼神,塞过自己绣的荷包,可是,那个兵似乎什么都不懂。这叫她又气又惭,这是些什么人啊!后来,她才明白,他们是有纪律的。但她一直想念他们。
今天晚上,他们怎么来了呢?她匆忙穿上衣服,打开竹篾门。月光下站着几个兵,一个个魁梧,健壮。她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容,但从声音里听得出,他们和记忆中的那些兵一样和善可亲。
她用汉话亲切地问:“同志,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是从远处来的,想借用你们家的竹楼住几天,行么?”她望了望缩在身后的女儿,犹豫了一下说:“好,你们请进来吧!”返身抓了把枯松枝丢进火塘,把这寒碜的小楼照亮了。
领头的兵看了一下屋内,问道:“大妈,你们家只有母女两个人?”
她心一酸,没有回答。这个兵看到她家挂在门上的烈属牌牌,低声对后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些兵就立即离开了竹楼。
“你们怎么啦?”她惊异地问。
领头的兵柔和地说:“大妈,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们家只有母女两人。”
火塘亮光下,她看见这个战士的脸上有着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睛,智慧、勇敢、诚挚全都深藏在里边了。这眼神是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
外边一片银光,她看见他们在大树下抖开雨衣躺下了。她想喊他们回来,但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淌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妇人和领头的战士谈起这些日子边境上的事,也说到了家计的艰难。领头的战士把竹楼上上下下察看了一遍,同情地说:“大妈,晒台该修了,屋顶上的草也该换了!”
中午时分,战士们砍来了竹子、树桩,把旧晒台拆掉,七八个人说说笑笑,天刚擦黑,新晒台就搭好了。从他们的谈话中,母女俩知道了领头的战士姓何,他们都叫他何班长。忙完了这事,何班长又笑咪咪地说:“大妈,明天,我们帮你把屋顶也换一下。”这是真诚的许诺,她感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就在这天半夜里,何班长突然又来敲门,隔着竹篾轻声说:“大妈,上级来了命令,我们要走了,你家的草屋顶,等我们回来给你换。”说完就走了。她急忙追出去,那些战士已一个紧跟一个迅速消失在那黑黝黝的树林子里了。只有巨大的浓黑树影在风中晃动,那样阴冷,那样神秘,使她仿佛置身梦境。
夜凉如水,她木然地长倚在门口,衣服被露水打湿了,也忘了回去。
第二天,就听说打起仗来了,起初炮声、枪声还在附近响,第三天就越传越远。她很心焦,打仗是要死伤人的呀!那个何班长怎样了呢?他平安么?她不知向远方炮声响处虔诚地作了多少揖。
之后的一个中午,阳光从树叶缝隙射下来,把茅屋涂抹得瑰丽多彩。突然,女儿大叫了起来:“阿妈,解放军来了!”
她兴奋而又慌张地跑了出来。真的,从山间小路上走来一队整整齐齐的解放军。队伍走近竹楼,她看见了那几个熟悉的战士,却不见何班长。她急了,四处张望着问:“他呢?他呢?何班长呢?”
几个战士回答:“何班长开会去了。”一个被人叫作指导员的年轻人亲切地对她道:“大妈,何班长很想念你呢!他临走前,还惦记着你家屋顶的草没有换。所以,我们来帮忙了。”她又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多好的人呵!他竟把这事一直挂在心上。战士们又为她家的竹楼忙开了。她什么也插不上手,只能感激地盘算着,该带点什么好吃的给那个好心的何班长。
她不知道,战士们把何班长牺牲的事瞒着她。
为了拿下八号无名高地,何班长只身潜伏在敌人阵地附近的一棵树上,校正炮击目标,在指示完最后一个目标时,他被一颗子弹击中,摔了下来。临终前,他告诉冲上来的战士,瑶家寨大妈家的屋顶还没换草。战后,连队派战士们来帮助大妈翻修房屋。
她和女儿送走了盖房子的战士们。但她们时常望着远方的小路,等着何班长再来。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她执拗地相信,他一定会再来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