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少年(节选)
裘山山
我曾经在十二岁的时候转学到一个小城。小城依江而建,江是大江,江上船来船往,是小城通向外界的重要枢纽,我们班因此有很多船工的孩子。他们的家在江边一个山坡上,几排整齐的平砖房自下而上。据说是解放后政府为了让船工上岸而建的。之前的船工和家人都生活在船上,孩子们也不去上学。
我去过那里,不是去玩儿,是去送成绩单。我进初中就当了班长,期末考试结束,成绩出来,考得不好的学生总是把成绩单撕了。班主任于是要我挨家去送,主要送后十名同学的。其中有几个,就住在坡上那些平房里。
我的同桌刘大船家也在那儿。他的脸庞黑黑的,鼻头圆圆的,一点儿不帅,而且一到冬天就鼻涕不断。
班主任让我和刘大船同桌,是希望我帮助他,那时候叫“一对一,一对红”。可是我连看都不想看他,更别提帮他了。谁和他一对红呀,他那么黑。他也不指望我帮他,他一上课就睡觉。不过我瞧不起他,不是因为他流鼻涕和睡觉,而是另一件糗事:一开学学校打预防针。轮到我们班时,他撒腿就跑,班主任靳老师满操场追他,把他揪回教室,他一直发出瘆人的号叫,挥胳膊蹬腿的。后来是体育老师死死按住他,才把针打了。啧啧,亏他长那么高那么壮。
我打针的时候,不但主动卷起袖子伸出胳膊,我还敢盯着医生把针扎进胳膊里,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一天,我去给刘大船送成绩单,结果他妈妈狠狠地说了他一顿,我担心他妈妈会因为成绩的事情打他。第二天我看到刘大船,我小心翼翼地、又有些期待地问他,你妈打你了吗?他说,打啥子打?她敢!为什么不敢?我很好奇。他说,我比她强多了,她连加法都不会做,她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我说,那你爸呢?他说,我老汉儿在水上。
他管爸叫老汉儿,而且永远都是这句话:我老汉儿在水上。后来我读《水浒》,读到那个“水上漂”张顺,就会想起他老汉儿。不过我无法想象他老汉儿是个“浪里白条”,应该是“浪里黑条”才对。期末老师在班上念还没交学费的同学的名单时,总有他。“我老汉儿在水上。”他总是这样解释不交学费的原因,似乎理直气壮。我不明白他老汉儿不回家吗?还有,在水上不挣钱吗?为什么连学费都不给他?
其实那个时候的学费,一个学期就三元七角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母亲总会提前把父亲寄来的生活费,拿出七块五放在一个信封里,等开学的时候就拿出来给我们姐妹俩。
后来,我们多上了门课,叫做“农基”,大概是希望我们以后去农村当知青时,可以顶点儿用。可我们这些熊孩子,哪里会有那种自觉性,根本不想学。这门课又不考试,所以基本上是睡觉课,尤其是放在下午。
有一次,我也脑袋发沉,想搁到书桌上闭会儿眼。可是我必须撑着,我是班长。几乎每个老师上课,都会盯着我讲。奇怪的是,刘大船没睡。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进入深睡状态了,亮晶晶的哈喇子从嘴角缓缓淌下来。今天却精神十足,头还转来转去的,好像很着急似的。
我低声问,你干吗老动?有急事?
他克制不住喜悦地说,我老汉儿回来了,我放了学要去接他。
我不信!我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接着我又加了句,你骗人。也许这么长时间,总听他说老汉儿在水上,跟鱼一样,鱼怎么能上岸呢?
他说,向毛主席保证。
第二天一上学,刘大船就拿出了“证据”:他先是去靳老师那儿交了上学期和这学期的学费,然后又找学习委员交了作业。
前一件事他颇有些高调,大声地说,我们老汉儿喊我把两个学期的学费都交了!后一件事就有点儿偷偷摸摸了。他只是把本子往学习委员的桌子上一摆。哪知学习委员完全不理解他的心情,很大声地说: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交作业了嗦。
刘大船瞪了他一眼,无奈地解释说:莫法,我们老汉儿昨天黑夜一直守着我做,做到半夜才让我睡瞌睡。
如此,我确信水上漂真的回家了。
看刘大船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也有点儿想我的“老汉儿”了。听妈妈说爸爸可能会在七八月份休假,那正是我们放暑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