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阮老宁
刘立勤
老牛一辈子都不能理解老宁。
老宁从学员班毕业时,不仅声音倒仓【注】唱不了戏,体形也变了,膀粗腰圆屁股大,上舞台是没戏了。老团长就让他学中阮。
老团长说了中阮的历史,又背白居易的诗:“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古调何人识,初闻满座惊。”然后捞过一把中阮,当场弹拨了一曲《春江花月夜》。那柔和圆润富有诗意的音色、宽广的音域,立马揪住了老宁的心。老宁答应了。
那一刻,同学老牛杠了一句:
“你弄那个东西有啥用!”
老宁不管,乐乐呵呵地弹起中阮。他看起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心细如发。老团长教他学中阮时,他不仅学习技法,还研究乐器的历史与特性。尤其是在弹奏曲目时,他喜欢畅想音乐创造的意境,从而使自己的演奏入情入景情景交融,给人带来无尽的美感。
记得那一年中秋,老宁约了几个好友去仙娥湖赏月。我们看着月亮,吃着月饼,品着美酒,老宁演奏了一曲《彩云追月》。其时风轻云淡,月光如水,湖面的水波轻轻拍打着小舟,乐声超尘拔俗,仿佛把我们的魂儿都收走了。
中阮再好,在乐队里也只是可有可无的伴奏乐器,不像二胡杨琴锣呀鼓呀不可或缺。老宁常常被老团长喊去敲小锣,成是充当舞台督导。老团长也给他排过中阮独奏《渔舟唱晚》,终是曲高和寡应者寥寥。老宁心里有点儿落寞。他就想学作曲,老牛又来了一句:
“你弄那个东西有啥用!”
老牛唱不了戏玩不了乐器,在办公室跑业务,到处签合同,红得像燃烧的煤球。他想让老宁和他一起跑业务,老宁懒得搭理他,一门心思学作曲。
老宁懂音乐。更懂花鼓戏。他作曲的花鼓戏《雨神》在省里会演一下子就唱响了,竟然获得一等奖。老宁高兴呀,天天抱着中阮,把《雨神》的曲子弹得风生水起。他给自己打气:“老宁,继续努力,再整出几部更好的作品。”然而剧团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别说排戏演戏,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
后来,老宁的同学帮忙,把他调到了博物馆。博物馆闲,老宁闲得腰痛,就找领导说他想去做田野调查,收集文物。我们那里是个穷地方,哪有什么文物?倒是流传着不少花鼓民歌。花鼓民歌真是好听呀,流莺啼鸣一般婉转。人总得干一点儿啥吧,老宁计划收集民歌。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牛。老牛当罢了团长又当上文化局副局长了,他希望得到老牛的支持。老牛却来了一句:
“你弄那个东西有啥用!”
老宁犟,你不支持,他也要干。
真开始收集了,有人就知道了民歌的价值。歌手唱民歌是高兴,张开嘴巴说唱就唱。可当老宁拿着笔记本和录音机上门收集民歌时,好多歌手却只是默默地笑,就是不开口唱。老宁再次上门时,就买份礼物,或是给份工钱,他们就咿呀咿呀唱起来了。歌儿真的好听,老宁高兴了,可他的工资就不够花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老宁不管不顾。唱花鼓唱民歌的多是一些老人,再不收集就失传了。老宁又把歌手请到县里,他掏钱报销路费食宿,还要给工钱。幸亏老婆开了一家小饭馆,来者有地方吃肉有地方喝酒。钱不够用,他就偶尔拉开饭馆的抽屉抽几张油乎乎的票子。偶尔得到一首好歌,他便手舞足蹈,然后抱着中阮坐在大院门口弹奏起优美的曲调。
过了十几年吧,老宁收集的民歌资料装了大半间屋子。看到那些资料,他想,如果不整理整理印出来,真应了老牛的话,没啥用了。要是自己整理出版,可能得卖房子,或者盘出老婆的小饭馆。那时,老牛已经是文化局局长了。他又找到老牛,老牛还是那句话:
“你弄那个东西有啥用!”
老宁觉得有大用处呀。他四处“化缘”寻求支持,这才发现那东西真的没用——道士化缘能给人消灾祈福,和尚化缘能给人许个来生,民歌能给人带来什么?我们那里也是真穷,偶尔遇上一两个懂行的答应支持,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老宁和自己赌上了,弄不来钱就自己贷款,自己整理,掏钱请人打印,一头浓密的黑发渐渐成了荒漠沙滩。得知昔日的同学在省里当上了领导,老宁就背着那些资料找到了老同学。老同学对老宁的工作大加赞赏,便从省里寻求支持,给县领导写信提议拨款,在报纸上发文章鼓动呼吁。老宁高兴得又弹奏起了中阮。
书终于出来了,皇皇十大卷。老宁总算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真是高兴呀,费心吃力地抱了一套书给老牛送去。此时老牛已经是分管文化的副县长了,老宁想让他感受一下花鼓民歌的魅力。可牛副县长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只是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
“呵呵,你弄那个东西有啥用!”
老宁听了,笑了一声,抱起那套书转身就走了。
[注]倒仓,戏曲演员在青春期发育时嗓音变低或变哑。青春期“变声”过程是专业演员职业生涯的重要时期,过渡不好嗓子就“废”了,再不能唱戏了,很多人倒仓失败后从事了其他相关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