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羡慕那些父母尚在的同事,我常常呆望和父亲一般年纪的老人…
母亲病故,父亲不到四十岁,怕我们兄弟受气,没有续弦。我记不得母亲的音容,懂事起就在父亲的关爱下成长,父亲也是母亲。抱我串门,背我看病;冬夜,屋破被薄,父亲搂我入睡。父亲盼我长大,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说:“我长大当官,挣老鼻子老鼻子钱,给爹打酒喝!”父亲高兴地从我的头抚摸到我的脚趾。父亲找不到固定的工作,我们常挨饿,我们每天像小鸟般等着父亲回家。遇到下雨,我站在门槛上,透过被雨淋坏的门纸看地上的雨泡,我一遍一遍念叨:“老天爷,别下雨,包子馒头都给你。”心里酸酸的,直到父亲湿淋淋地回来。
父亲说我孝顺,我自己也以为孝顺。我长大了,结了婚,有一双儿女。渐渐地我和父亲没话说了,父亲把慈爱给了他的孙子孙女。春天缺菜,顿顿捧着咸菜酱碗,父亲就去钓鱼,有时揣张煎饼,有时就饿着,一钓一天。看着孙子孙女围着鱼盆欢喜的样子,父亲就捋着胡须很开心。
有一年我得了毒性痢疾,父亲焦急地坐在我身旁,这时,我忽然想到了童年。
父亲在我家的时间不多,加起来也就一年。这年父亲80岁,耳不聋眼不花,腰板很硬朗,闲着也闷人,不如挣个酒钱,于是在附近一家工厂打更。愈近年关,酒也喝得愈多,一日三顿。夜里还要喝几口。不久,父亲中风了。
人老了就怕得这病。我连夜乘车买抢救药。也曾给上海一位医生去信,他用毛笔楷书回了信,他的母亲也得过脑血栓,经他穴位按摩,终于站立起来,87岁还能上街买茱。他告诉我要有信心,有耐心,有孝心。
我试着给父亲按摩过几次,开头几天父亲不断呻吟:“疼死我了!”“疼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父亲不再呻吟,不认识似的看我,然后转过头去。
1985年暑期,我离开故乡,调到150公里外的林区。临行前我去看望父亲。那天很热,满街西瓜,四角一斤。我在瓜摊前犹豫片刻,终于空着手进了哥家。父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话也说不清了,口舌起泡,嘴唇干裂。我给父亲喂水,父亲只呷了一小口,不喝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父亲!我就这样最后一次见父亲!
半个月后,我像平常那样,备完课回到单身宿舍躺下了。朦胧中突然听到一声“崇昌——”,那声音、那语调分明是父亲!我激动地坐起,夜静静的,没有任何响动。一看表,刚好十点。第二天中午,我收到哥发来的电报:父亲昨晚七点去世了!
我赶回县城,跪在父亲灵前,我托起父亲瘫痪的左臂,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不少人说我是孝子,我自己也以为是。在父亲最需要的时候,我既没有在衣食住行上尽人子之责,也没有在精神上赡养父亲,让他带着缺憾走了。
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