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碑
朱顺社
王家滩的王圣老汉骑着自行车,在县城跑了三道街,问了五次路,拐了八道弯,傍晚时分,才找到县自然资源局周英汉局长的家门。
王老汉想批一块地。他批地不是自己用,而是想为死去的村支书吴亮亮立一座碑。吴亮亮是县里的下派干部,任王家滩村支书三年多,在一次防风治沙的会战中,突然倒在工地上……走时不到四十岁。
王老汉敲敲门,里面没人应。他原地转一圈,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他知道当局长工作忙,下班晚很正常,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嘞!
要说批地,本该是村干部们办的事儿,可这些年轻人没耐性,到自然资源局找两趟,被建设用地股长一番道理顶回家,从此打了退堂鼓。王老汉了解情况后,主动把这事儿担起来。他知道自然资源局里人多,有话不好讲,就直接找到周局长家里来。他就不信,把立碑的理由讲明了,周局长会不同意。难道这件歌功扬善、顺乎民意的好事儿也办不成?
哼,俺王老汉年轻时也当过村干部嘞!什么世面没见过?等俺把地批下来,让后生们也知道啥叫宝刀不老!
夕阳西沉,余晖尽落。王老汉既困又乏,上下眼皮直打架。
“老乡——醒醒,这样会着凉的。”
“俺……没睡。”王老汉揉揉眼,面前站着一位中等身材、齐耳短发,三十七八岁的女人,手里提着一个装满蔬菜的塑料袋。
“您找谁?”
“俺找周局长,”王老汉见女人拿钥匙开门,心想,这位一定是周局长太太,便问,“周局长他还没回来?”
“老乡,您是哪个村的,有啥事儿?”
“俺是王家滩的,找他有紧要的事儿。”
“王家滩的?哦,快进屋说吧。”
王老汉将半袋花生从自行车上拿下来,提到屋里放在门角的凳子上。客厅面积不大,陈设简陋,一对沙发样式老旧。墙角摆放着一些测量器材和图标。王老汉见了心想,当局长的居住条件也不咋样,还不如俺农村人住的大瓦房宽敞!
“您来家里千万不要带东西!”女人将一杯热茶放在王老汉面前,关切地问,“王家滩的乡亲们都好吧?”
“好,好,你到过我们村?”王老汉心里暖暖的。
“没有,你们村是有名的小康村嘛!”女人转过话头,“老人家,您有啥事儿,慢慢说。”
“这个……”王老汉见女人举止大方,心想,这位局长太太一定是个说话算数吹风管用的人,便试探着说,“其实……对你说和对周局长说都一样:俺想批一块地。”
“批地干啥?”女人一愣。
“王家滩村民想为故去的支书、县里下派干部吴亮亮立座碑。”
“为啥给他立碑呢?”女人摇摇头说,“老人家,立碑这事不是随便可以做的,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立碑资格的。”
“吴支书可不是平常人,他的事迹登过大报纸嘞!”说到吴支书,王老汉的话就滔滔不绝,“吴支书在王家滩村任职三年多来,带领群众修路打井、植树造林,多方筹款建起了幼儿园、养老院。过去村民们赶集上会行走不便,现在进城一路畅通;过去村民们吃不上新鲜蔬菜,现在种植了蔬菜大棚;过去村里孩子上学不便、老人养老无门,现在不用出村就能解决。他办的好事儿数都数不完。王家滩村民脱贫了,致富了,奔小康了,可是……他却早早走了,俺全村人都怀念他啊!”
“吴亮亮是个好同志!”女人深深点头,叹息一声。
“所以,王家滩的村民合计着,要给吴支书立座碑。”王老汉动情地说,“为批地的事儿,村干部们跑乡政府、跑自然资源局,可是他们都说占用耕地不能办。俺琢磨着,这件事儿必须由局长亲自批才行,于是就来找周局长,求他网开一面……”
“真难为您了,这么大年龄了,还让您跑这么远路。”
“不不……吴支书为了王家滩村奔小康,把命都搭上了,俺跑点路算啥?只要能办成这件事儿,让俺步行出国都成嘞!”
“您老先别急,大老远来了,不能让您饿着肚子说话,我给您做饭去。”
“不用不用,批地的事儿不解决,吃饭也不香。”王老汉拦住对方说,“俺看你有主见,说话肯定灵,求你一定帮忙把这事儿办成!”
“老人家,您的心情,乡亲们的心情我都理解。”女人耐心解释说,“可是您知道,节约用地关乎民生大计。现在,随着经济建设的需要,耕地在一年年减少。目前,王家滩村人均耕地已不足一亩,超过了用地‘红线’。因此,必须从严把关,保证使用土地的更加合理性。”
“俺立碑是弘扬正气,按老话说是扬善积德的好事儿,咋能不合理呢?”王老汉竭力为自己辩解。
“吴亮亮同志是一名共产党员,他任村支书,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是分内的事儿,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吴支书不怕苦累勇挑重担,清正廉洁为民办事儿。他捐款办学,救助孤寡老人……村民心里有杆秤,立碑是对他最好的纪念,立碑是要他名声长存嘞!”王老汉把学到的名词都用上了。
“可是,我们不能为死去人的‘名’,不顾活着人的‘命’吧!”
“你这叫啥话?”王老汉听了压不住火气,“如果……故去的是你亲人,你还能这么说吗?”
“我,我……”女人眼含泪水,说不出话来。
“你说得不错,土地是俺农民的命根子。”王老汉眼含泪花说,“可凡事都有个特殊,吴支书为王家滩村做了那么多……就这么走了,俺们放不下他嘞!今天俺是带着全村人的心愿来的,你却说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早知道这样,俺悔不该来求你……”
“老人家,你听我……说……”女人话语哽咽。
“啥也别说了,俺地不批了。”王老汉气冲冲边走边说,“俺回去拆房子,把房子拆光也要为吴支书腾个地方!”
“站住!”女人擦一把眼泪说,“房子是自己的,地皮是国家的,我照样有权阻止你。”
“权是管活人的,死人的事儿你别管。”
“对吴亮亮的事,我同样……有这个权,”女人泣不成声,“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啥?”王老汉心头一震,立在那里久久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