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雨花
刘博文
二三月软人。
二三月春风和煦,春光轻柔柔落进邻家院门。
日光迎夕晒,门做两用,大门不消过多介绍,长长的高门槛打出世之日起便自我标注,用来走人的。
唯有男人的长脚板才承得起如此宽高。
垛,陆石桥方言中门垛的意思,芦叶最爱做的事便是发呆,目光伴随迎夕晒的光照,自然而然转移到门垛上。
门垛,一面半开的小门栏。
不知怎的,上到小学的芦叶总能想起课本中晏子使楚的情节,书里的门垛,该比邻家大。
该比邻家大,芦叶背着家里人多次去邻家看过陆石桥畔独此一户的小门垛,晏子再矮总不等同于燕子撒。
小孩儿联想力没边没沿,发散开来如陆石桥畔忽而远行的船家,网到鱼吃鱼,无鱼则就着月光温壶烧酒,一样自在。
自在如春画婆婆家,也不由得门垛边上堆满荠菜花。
有讲究,你小孩家不会懂,爸妈敲打起芦叶后脑勺。
二三月软人,代代相传的老话,寓指进入二三月后,春风拂面的畅快感,一扫冬日寂寥寒冷,与之而来的便是四时之中最温和的日光。
流年似水,日光洒落河面,映在人身上,披了件袄子似的,一个字,暖。
暖,也恼人,独属于春天的烦恼。
春暖,花便会开,陆石桥畔最先绽放的花儿是哪一朵,大伙抠后脑勺也说不上一二。
许是沾了名字里同样带着春字的福气,春画婆婆侍弄的后院里,总有四时长香溢出,
且经久不息。飘于河面皆可闻,时常凭借花香就能判断春画婆婆的所在。
陆石桥畔的养花人里,婆婆家种类算不上多。
其胜于精,精致的精。
这点上,芦叶具有十足发言权。河道破冰解冻的时日里,一簇簇待放的花骨朵藏于苞间,像小女孩害羞的脸,红扑扑,与让人观后生厌的大红色无关,若仔细观赏过春画婆婆后院中含苞欲放的各式花朵,便能明白略施粉黛的形容,并非戏言。
放晴的早春天,晨雾未散。晨气被云里的日光映射,落在花间的露水,跟洗过脸的小女孩别无两样。
四时常相往,迎夕而来的春光打在陆石桥墩上,连半开的花朵都软绵绵的想缩回身躯,更别提六畜。
撒过米好久的工夫,两只吊着红冠的大公鸡方由院内蹒跚而出。
晴日,春画婆婆就着窗边春色,院门前支起躺椅,端起搪瓷缸子,大口大口的花茶淌入喉头。过路人无不报以叹息,以及稍纵即逝的慕意。
一次两次,悄悄跨过邻家门槛,看见歪在躺椅上午睡的春画婆婆,偷偷翻到院子里,真没有点女孩子样。想起母亲每回抱出自己浣洗的衣服,嘴里蹦出的抱怨,不由得低下头看,叫墙壁刮脏的粉色保暖衣。
方寻见背后春画婆婆身影。
而春画婆婆的反应倒出乎芦叶意料,伸手,生满茧的糙手中,藏着两朵不常见的心形花朵。
二月二,龙抬头,来,给你别耳朵上,怪香咧。
芦叶大口吮吸面前萦绕的香气,丝毫没顾上老人目光中的闪烁波动,空气中带着些许泥土的味道,混合着不知名的清新。
长此以往,家人忙时,芦叶便偷跑到邻家来,听春画婆婆讲过去的古话,陪她侍弄花草,而春画婆婆,也总会报以花茶小食。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泡棉箱中总有盈余的鸡蛋,日子一天天过着,门前河水浮动,叫人安心。
下过雨的清晨,芦叶本打算像往常样从家门中溜出,却给身后熟悉的手臂拉转回屋,噼里啪啦挨了顿意料之外的骂。
与此同时,邻家传来的哭泣声声入耳,好奇心涌起,抵消掉耳畔的父母责言。
春画婆婆哭了?
凝神细辨,春画婆婆的确在哭!
芦叶攥紧手中的心形花朵,直到多年后,上省城念大学的她才明白,手中的心形花朵并非花朵,而是荠菜的果实,为十字花科荠属植物荠菜的花序,象征逝冬与初春交替。
有花语,逢春生发,随雨而逝。
而春画婆婆的先生,那个少时曾清晰浮现身影于陆石桥畔的男人,为多年前那场龙抬头的春雨引爆了山洪,执行护桥任务的牺牲者之一,捞起时,桥墩下模糊的身影里只剩下做拳状的右手,紧攥着一团沾满雨水的青绿荠花。二月二,吃荠菜。
明月圆,人团圆。
青草初生的二三月,春画婆婆疾病已然成为常态。
春雨中,花香阵阵,邻院总传来絮语声声,这花好,既能观赏又可入菜包馅儿,像我家那中看也中用的长脚板男人。
迎夕晒干堆在门垛前,好让他记得工作之余常回家看看,赏赏咱亲手侍弄的花草。
怪香咧。
荠雨花香迎风落入水面,有忽而远行的渔舟唱晚,打桨划过桥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