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
朱以撒
我之前一直弄不清楚,为什么在十岁前后,那么地喜爱跑动。
后来,我只能归结为我曾生活的那个家园。围墙内是碧绿的菜畦和如冠如盖的果林,还有遍地的柔韧杂草。那时的围墙用手工夯成,不高,更毋须在墙头上戳入碎玻璃碴以防盗贼翻入。这使我轻松敏捷地攀上墙头,沿墙疾走,有时就跑到屋顶上去。再沿着屋顶,飞快地爬上伸向屋顶的枝干,这使上树的时间大为缩短。围墙之外,邻舍寥寥有如荒原,人稀地广,四处长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这个年龄,跑动的嗜好远远过于慢慢地行走,有时为了显示迅疾,随便折下一支玉米杆,捋去青青长叶,放在胯下权当骏马,以为借助这支被摧折的植物枝条,可以跨山越水,不受阻挡。
后来,我逐渐明白:奔跑——少年时的乐事,它显示着少年机敏的本能——对前方的热爱。有不少时候,根本不知道奔跑为了什么,奔向何方,却因为无目的而兴奋莫名——从这边起,风一般地到达那边,这就够了。
我的随意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芽长叶的。我一般不上圆如圈套的体育场上跑,让人在浑圆无端的圈子里跑索然无味——尽管脚下舒坦平整。我们总是在荒地上跑,绕过荆棘藤萝,踩在杂草的身上,荡起一串串蚱蜢和蟋蟀。经验告诉我,这样会更有野趣。而野性的狂跑消解了心中的抑制,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自由与活力。哪怕脚板屡次为此付出了代价——有时,地上枯硬的草刺会把脚板视为马蹄,像钉马掌一般地准确楔入,这时再善跑的人也必须止步,一瘸一拐地挪回家中。跑步的快感,缘于一根刺而中断,思念奔跑的心情,会变得更加迫切。
整个春夏秋季,我一直在荒原一般的家园狂奔,用跑动的步履丈量土地,释放活力。
然后,南国的冬季如期地到来了。冬季对于善跑的双足是一种约束,天寒地冻,让双足比任何时候更多地让鞋子爱抚。隔着这厚厚的一层,跑动的激情被包裹住了。随之,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在逐渐加强。在鞋中的岁月里,在正常的走动中,在渐渐习惯到不习惯的体验里,斯文在整个冬日里肆意滋长。就连那有过湿润丰满的马齿苋,蓬松毛茸的狗尾巴草,善于撩人衣袖的鬼针草,也都枯黄和折落了。
感叹由此产生,一种姿势的消失,不要单纯认为是肢体的事。如果要让自己来注解,我判断是整个人变化的前奏。
善跑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包括爬墙上树的兴致。
在远离家乡的另一个城市里,我开始了不再奔跑的庸常生活——我指的是除了晨跑的锻炼之外,余下的是以斯文的慢步丈量时间。凡事宁愿更多地提前,使行为宽松和从容,以避免在奔跑时流露出的恓恓惶惶的样子。我还发现,在时间实在来不及的时候,成年的人依然用快走来解决问题——既不失体面又能挽回时间的流逝。并且,越是身份高的人,动作越是迟缓、滞重,举足的跨度很小,频率不大,只有那些没有身份的摄像师,抓着机子,跑前跑后,忽左忽右。不须看人,只看步履,一切也就了然了。
人的成熟是不是以弃跑作为标志?
奔跑也没有完全消失。不过,它似乎只适宜于竞技场上展现。如果真有人在街衢上奔跑起来,那么,有什么在后边追逐他们,或是前边有什么在诱惑他们?一定会在追问中寻找到意义。当我看到那些云游的挑担商贩,在城管人员到达时挑起担子,抓起蛇皮袋,夺路而逃,蔬菜瓜果落了一些而顾不上捡拾。他们的奔跑,让我双眼长满了痛楚。为了生计而忍受了多少的辛酸,如我这样的人,无从揣测。我咀嚼到的悲哀——为了生存而狂奔,跑动的才能使他们的损失下降到最低。
这反而使我眷念起乐于奔跑的那个时代,是这么一种状态,既无忧又无虑,即便是跑到尽头,看到天色黯淡,蝉声破碎,那么,掉头跑回来就是。
寻常的日子和如水的四季,我好几次倚在校园的运动场栏杆边上,倾心地看到青春的步履怡悦地交替,自问:我还暗恋着过去的奔跑吗?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是什么消耗了我当年的热情呢?是逐年增长的年龄、是渐趋逼仄的巷陌,还是日益老化了的情怀?也许,奔跑真是要远去了。
不过,当年那种随意跑动、不受约束的姿势里边,果真就没有一些值得坚守的成分?
我隐隐地感到坚守的不易和撒手的浑然不觉。
《兰亭序》如是说:“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