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机匠
臧克家
①六机匠是我家的佃户,每年秋后看见他把劳苦一年所得的粮食往我家扛,我总是呼他声“六爷爷”。他和他的弟兄几个分住在低低的茅屋里,屋子谦卑地压在两枝巍巍的旗杆前。
②最早是弟兄们一起过日子。农忙时,他们全成了农夫,到了冬天,每个身子便钉在一张织布机上。机房是有种特别味的,从外边听着哗嗒哗嗒的响声,你便可以在心中美丽地展开一幅纺织图。六机匠的身上带着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的一间机房在西头,是孩子们的乐园。他的笑脸叫人喜欢,从他口里吐出来的故事叫人迷恋。
③白天,我们坐在土炕沿上听他说《水浒》,说孟姜女哭长城,说良善的仙女和凡人恋爱而生生地叫磨难拆开了。他半天一句慢吞吞地说,眼注视着手,手往返地抛着梭,脚还得上下地踏着下面的两页木板,而故事却只是影影绰绰若断若续的。我们急得将他的手把住,可是他的嘴也随着不动了。放开以后,手把铁轴抽开哒哒地卷一卷布,再向前推一下杼子,手脚便一齐动起来。口又开了,我们也侧起耳朵再也不去拦他的手了。
④六机匠白天忙一天,晚上撇下机梭,身子一沾床,鼻子里便呼呼了。我们当然不能让他闭着眼,有的抱腿,有的扒眼,有的扯唇,一心要从他口里抓出故事来。“蒋门神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还三锤打得冒火光呢?孟姜女哭倒了长城以后怎么样了?那个仙女后来怎么样了?”他一点也没有嫌烦的表情,叹一口气把眼睁开,我们望着他的眼珠亮开,比望着逃开黑口的蚀月还要痛快。我们的眼光紧系在他的嘴上,只想那一动,可是他就是不动。他看我们脸上渐渐涌上了黯淡的神色,便指着破墙上的旧年画,向我们讲上几段,接着眼皮上的石头又把眼睛压闭了。我们怀着幽幽的心情向外走,醒来泪珠挂在眼角上。
⑤冬天,太阳照着他牵机。线匹掣得老长像一道银河。他顶着一件开花的破袄,穿着一条气泡似的单裤,迎着风,人似乎要浮起来。他一往一来像一张梭,冷风把挂在鼻尖上的水给吹下来,当时我很纳闷地问:“六爷爷,你为什么不用亲手织的布做件棉衣穿在身上呢?”
⑥ 几年以后,六机匠成了个空头衔,他的那一张织布机卖给人家了。同时也分了家,别人都有老婆孩子,他却分了一个白发的老母。
⑦从此伴着老娘,六机匠变成了纯粹的老农。对什么事情他都不是笨手。他会剃头,太阳底下,人家头上的乱发随着他手下的钝刀倒下,刷刷的,一刻一个青头皮便显出来。他会拉糖子,红的,白的,正月里小孩子都喜欢他。他也卖过酒,他的酒管保你一壶到底不会有一点底渣,所以一罐子酒刚从城里背来,放不到炕上便空出来了。别人故意逗他,“走到河里掺了几捧水?”他便半红着脸赌咒:“掺一滴水就给俺祖宗喝!”
⑧一个秋天,老娘像一个熟透了的果子坠落到土地下了,六机匠哭得最厉害。这次邻里都替他叹气,“唉,一个老娘也完了,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呢?”一个人的日子倒是简便,家便驮在身上。环境教会了他做饭、缝衣服和一切家里的营生。他有个倔强脾气,什么事都不托仗人,有时不高兴做饭,一点冷饭也可以打发饱肚子。“小心点,冷东西呀!”有人拿他开玩笑。“瞎子睡凉炕,仗着秉气壮。”他的话从笑口里吐出来了。
⑨后来,六机匠去了关东,一去就是五六年。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六机匠什么时候又回到家来了,这回住在三机匠家里,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头顶的那条辫子不见了。他见了我自然格外地高兴,说回来看看,本来打算立刻返身,谁想发生了战争,这条生路又被堵死了。他口里不带脸上带地表示着寄居在人家里的不安。三机匠脾气很好,侄儿们待他也都不错,添了他,在工作上添了个有力的帮手,而不过在饭桌上多添了双筷子。不安什么呢?我明白这又是他独立刚强的那点天性在作祟了。和他谈着话我心下怪难过,这样一个坚实能干的人,失去了织布机,失去了佃地,关东的一条生路又被截断了,一个人孤独得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飞鸟,哪儿是他的去路呢?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