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节选)
孙犁
多儿十二岁当儿童团,十五岁当自卫队,那年全区的妇女自卫队验操,她投的手榴弹最远。经过抗战胜利,经过平分土地,多儿今年十八岁了。几年间,不断有人来给她说婆家。
姐姐常常是妹妹的媒人,她们对多儿的婚事都很关心。腊月里,大姐分了房子、地,就和丈夫商量上娘家去一趟,顺便问三妹的婆家说停当了没有。
丈夫答应得很高兴。到集上买了一串麻糖,十个柿子,回来自己又摊上几个炉糕儿,拿个红包袱裹了,大姐就到小官亭来。
到了娘家,正赶上二姐也来了,她说村里正在改造她的懒婆懒汉。
多儿从冬学里回来,怀里抱着一本书,她的身子匀称结实,眉眼里透着秀气。娘儿几个围坐在炕上说话,一下就转到她的婚事上去。开头,这是个小型的诉苦会,大姐说可不能再像她那时候,二姐说可不能再像她那样子;多儿把书摊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娘说,有人给多儿说着个裕中农,家底厚,一辈子有吃的有做的就行了。大姐不赞成,嫌那一家人顽固,不进步。她说有一家新升的中农,二姐又不赞成,她说谁谁在大地方做买卖,很发财,寻了人家,可以带到外边,吃好的穿好的,还可以开眼。没等她说完,娘就说:“我的孩子不上敌占区!”
娘儿几个说不到一块,吵了起来。二姐说:“这也不投你们的心思,那也不合你们的意!你们倒是打算怎么着呀?看看快二十了,别挑花了眼,老在炕头上。”
“别吵了!别吵了!别替我着急了!”多儿眯缝着眼,轻轻磕着鞋底儿说。
“我们不替你着急,替谁着急呀!”大姐说,“你说,你有对象了吗?”
多儿点点头。两个眼角里,象两朵小小的红云,飘来飘去。
“是谁?”
多儿杷书合起,爬下炕去跑了。
二姐追出去把她拉了来:“你说出来,大家品评品评。”
“这是叫你审官司呀!就是大官亭的刘德发!”多儿说完,就伏在炕上不动了。
“德发呀!”娘和两个姐姐全赞成。德发是大官亭新农会的副主席。
二姐说:“你们想必是开会认识的。”
“区长给介绍的。”多儿低声说。
“人家定了日子没有?”
“就在今年正月里。”
“嗨!这么慌促了,你还装没事人,你这孩子!快合计合计吧!该添什么东西,我去给你买去!”大姐嚷着说,“可不要像我那个时候,咱娘只给买了一个小梳头匣儿,就打发着走!”
二姐说:“你还有个梳头匣,我连那个也没有,妹子,你说吧,要什么缎的,要什么花的,我去挑几件,给你填填箱!”
娘说:“你该去挑对花瓶大镜子,再要个洋瓷洗脸盆,我就是稀罕那么个大花盆!”
多儿说:“你们说的那件东西,我都不要,现在我们翻身了,生产第一要紧。我们这里有张机子,是从高阳那边过来的,一天能卸两个布,我想卖了咱家旧机子,买了那张新机子,钱还是不够,你们要愿帮助我,就一个人给我添些钱吧!”
两个姐姐说回去就拿钱来。可是一提卖这张旧机子,娘不乐意。她说:“这是我从你姥姥手里得来的家业过活,跟了我几十年,全凭它把你们养大成人,不能把它卖了,我舍不得它!”
“这就是娘的顽固落后,”多儿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新的,我就不待见那些新的,你会使吗?买来放着看样呀?还不如旧的办事哩。”娘说。
“不会使,学呀,”多儿笑着说,“我们什么学不会?从前,我们会打日本吗?会斗地主吗?不全是学会的?”
“娘就是这样保守。好象舍不得你这穷日子似的,什么也不愿意换,往后有了好房子住,你还舍不得离开我们这小破北屋哩!”多儿说着又笑了。
什么时候娘也说不过女儿,到底是依了她。第二天,多儿叫来几个一头儿的小姑娘们,把旧机子抬到集上卖了,又去买了那张新机子,抬回家里来。她把里屋外间,好好打扫了一番,才把这心爱的东西,请进屋里去,把四条腿垫平,围着它转了有十来个遭儿!
新机子使这小屋的空气改变了,小屋活泼起来,浮着欢笑。
多儿对娘说:“什么也在这张机子上,头过门,我要织成二十一个白布。把布卖了,赚来的钱,就陪送我,娘什么也不用管。”
娘帮她浆线落线。她每天坐在机子上,连吃饭也不下来。她穿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光亮。在结婚以前,为什么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变得那样黑,脸为什么老是红着?她拉动机子,白布在她的胸前卷出来,象小山顶的瀑布。她的头微微歪着,身子上下颤动,嘴角上挂着猜不透的笑。挺拍挺拍,挺拍挺拍,机子的响动就是她那心的声音。
这真是幸福的劳动。她织到天黑,又挂上小小的油灯,油灯擦的很亮。在冀中平原,冬天实际上已经过去,现在,可以听到村边小河里的冰块融解破碎的声音。
她织成了二十一个布,随后,她剪裁了出嫁的衣服和被面。
她坐在小院里做活,只觉得太阳照的她浑身发热。她身后有一棵幼小时候在麦地锄回来的小桃树,和她一般高。冬天,她给它包上干草涂抹上泥,现在她把泥草解开,把小桃树扶了出来。
春天过早挑动了小挑树,小桃树的嫩皮已经发紫,有一层绿色的水浆,在枝脉里流动。
从腊月到正月,这一段日子过的特别快,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多儿的喜日了。
多儿把小院打扫干净,就在屋里藏起来。
(选自孙犁《白洋淀纪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