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令
李存葆
十天之后我终于拿到了调令!
“混蛋,赵蒙生,你给我赶快滚蛋|”忠厚人梁三喜也对我劈头盖脸地痛骂。
不用连长梁三喜指着骂,我当然也晓得,军人效命沙场,当应义无反顾。部队开到.云南边防线,大家才知道这所谓的边防实际.上是有边无防。一切都显得紧迫而仓促。一下拥来这么多部队,安营首先成了大问题。团以上指挥机关挤进了地方机关的办公室。连队则分散在深山沟里,用青竹、茅草、芭蕉叶和防雨布,搭成了各式各样的“营房”。为防空防炮,还常常住进那刚挖的又潮又湿的猫耳洞....
眼下,我唯一的希望是离开这战斗连队,回到军机关。
恰在这时,军党委做出一个十分严厉的决定:凡在连队的高干子女,一律不准调到机关里来。巳拿到调令的撤回,-切需军党委审批才能调动。
我听后,心里凉了半截。
连队进入了临战前的突击性训练。为适应在亚热带山地丛林中作战,团里让我们九连练爬山,练穿林。这比那“十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更够人喝一壶的。梁三喜累得嗓音嘶哑,眼球充血,嘴唇龟裂,那瘦削的脸膛更见消瘦了,脸颊也凹陷了。至于我,那就更不用提了。我累得晚上睡觉连衣服都懒得脱,常产生那种“还不如一颗流弹打来,便啥也不知道才好”的念.....
我和妈妈已有二十多天中断了联系。这天,从后方转来一批信件,其中有我三封。一封是妻子柳岚从军医大学写来的,她在信中质问我为啥接到调令后还不回去,讥笑我是不是想当什么英雄了。她毫不掩饰地写道:现在的大学生宁肯信奉纽约伯德罗埃岛上的铜像(自由女神),也决不崇拜斯巴达克...另外两封信是妈妈写来的。头一封信她让我离开连队动身时给她拍个电报,她好派车接我。第二封信她说如果觉得实在不能调走,那就无论如何也得离开连队,重回军机关工作方为上策。
妈妈的“上策”和我的心思吻合了,而重回军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雷军长“雷神爷”身上。这时,我想起了妈妈多次给我讲过的她救过“雷神爷”一命的往事....“雷神爷”康复归队那天,他紧紧握着我妈妈的手说:“ 有恩不报非君子,我雷神爷走遍天涯海角,也忘不了你这女中豪杰。”
这真是生死之交!没有妈妈,你“雷神爷”能活到今天当军长吗?!要知道,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妈妈在最关键的时刻求你点事,难道你真会不帮忙吗?再说,我本来就是军机关里的人,军机关调我回去并不是啥出大格的事!只要你“雷神爷”说一句“这是工作需要”,那就名正言顺了!
想到这些,我忙给妈妈写了封信,火速发出。一个星期又熬过去了。
“雷神爷”终于来了!他腰板笔直,目光平视,一举一动都显出军人的英武和豪迈,将军的自信和威严。
军长用目光环视了一下这设在山间的露天会场,那俯瞰尘寰的架势告诉人们,他统帅的这个军,永远是天下无敌的。
这时,只见他脱下军帽,“砰” 地朝桌子上一甩,震得麦克风动了一下。
仅此一甩帽,会场便骤然沉寂。静得像无波的湖水,连片树叶儿落下也会听得见。根据军党委会议记录,十年中军长曾四次甩过军帽。对于甩帽的后果,有几句顺口溜作了描述:“军长甩军帽,每甩必不妙,不是蹲班房,就是进干校。”
眼前,这“雷神爷”为何又甩帽?人们目瞪口呆!
只见他在台上来回踱了两步又站定,双手指腰,怒气难抑。
终于,炸雷般的喊声从麦克风里传出:“骂娘!我雷某今晚要骂娘!!”
他狂吼起来:“奶奶娘!知道吗?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呜!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可刚才,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贵妇人,她竟有本事从几千里之外,把电话要到我这前沿指挥所!她来电话是让我给她儿子开
后门,让我关照关照她儿子.....”
顿时,我脑袋“嗡”地像炸开一样。排山倒海的掌声淹没了“雷神爷”的痛骂,撼天动地的掌声长达数分钟不息.....
军长又讲了些啥,我一句也听不清了。
回到营地,天将破晓了,一片议论声又传进帐篷:“军长骂得好,那娘们死不要脸!”“哼,连里出了个败类,咱都跟着丢人!”啊,那又尖又嫩的童音告诉我,说这话的是不满十七岁的司号员金小柱,我下连队后,小金敬我这指导员曾像敬神一般!可 自打我拿到调令那天起,他常撅着小嘴儿朝我翻白眼啊....
“别看咱不咋的,报效祖国也愿流点血!咱决不当可耻的逃兵!”啊,连“艺术细胞段雨国也神气起来了....
我麻木的神经在清醒,我滚滚的热血在沸腾!奇耻大辱,大辱奇耻,如毒蛇之齿,撕咬着我的心!
我乃七尺汉子,我乃堂堂男儿!我乃父母所生,我乃血肉之躯!我出生在炮火连天的沂蒙战场上,我赵蒙生身上不乏有勇士的基因!我晓得脸皮非地皮,我知道人间有廉耻!我,我要捍卫人的起码尊严!我要捍卫将军后代的起码尊严!!我取出一张洁白的纸,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帐篷。我面对司号员小金:“给我吹紧急集合号!”小金惊呆了,不知所措。“给我紧急集合!”
面对全连百余之众,我狂呼:“从现在起, 谁敢再说我赵蒙生贪生怕死,我和他刺刀见红!是英雄还是狗熊,战场上见!”
说罢,我猛一口咬破中指,在洁白的纸上,蹭!蹭!蹭!用鲜血写下了三个惊叹号一“!!”
(节选自李存葆《高山下的花环》,有删改)
①仅此一甩帽,会场便骤然沉寂。静得像无波的湖水,连片树叶儿落下也会听得见。
②我的大炮就要万炮轰鸣!我的装甲车就要隆隆开进!我的千军万马就要去杀敌!就要去拼命!就要去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