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祷
郑振铎
一片的大平原;黄色的干土,晒在残酷的太阳光下,裂开了无数的小口,在喘着气;远远地望过去,有极细的土尘,高高地飞扬在空中,仿佛是绵绵不断的春雨织成的帘子。小河沟都干枯得见了底,成了天然的人马及大车行走的大道;桥梁剩了几块石条,光光地支撑在路面的高处,有若枯骸的曝露,非常得不顺眼,除了使人回忆到这桥下曾经有过碧澄澄的腻滑的水流,安闲舒适地从那里流过。许多树木在河床边上,如幽灵似的站立着,绿叶早已焦黄萎落了。稻田里的青青禾黍,都现出枯黄色,且有了黑斑点。这里农民们恃为主要的生产业的桑林,原是总总林林地遍田遍野地丛生着,那奇丑的矮树,主干老是虬结着的,其茸茸的细叶也枯卷在枝干上,论理这时是该肥肥的浓绿蔽满了枝头的。他们吁天祷神、祀祖求卜,家家都已用尽了可能的努力。然而“旱魃”仍是报冤的鬼似的,任怎样禳祷也不肯去。农民们的蚕事是无望的了,假如不再下几阵倾盆的大雨,连食粮也都成了严重的问题。
没有下田的男妇,都愁闷地聚集在村口,窃窃私语着。人心惶惶然,有些激动。左近好几十村都是如此。村长们都已到了城里去。
该是那位汤有什么逆天的事吧?所以天帝降下了那么大的责罚。人心骚动着。
来了,来了,村长们从城里拥了那位汤出来了。还有祭师们随之而来。人们骚然地立刻包围上了,密匝匝如蜜蜂归巢似的。人人眼睛里都有些不平常的诡异的凶光在闪露着。
看那位汤穿着素服,披散了发,容色是戚戚的,如罩上了一层乌云,眼光有些惶惑。
太阳蒸得个个人气喘不定。天帝似在要求着牺牲的血。
要雨,我们要的是雨。要设法下几阵雨!
祷告!祷告!要设法使天帝满足!
该有什么逆天的事吧?该负责设法挽回!
农民们骚然地在吵着喊着,空气异然的不稳。
天帝要牺牲,要人的牺牲!我们要将他满足,要使他满足!——仿佛有人狂喊着。
要使他满足!——如雷似的呼声四应。
那位汤抬眼望了望,个个人眼中似都闪着诡异的凶光。他额际阵阵地滴落着豆大的黄汗。他的斑白的鬓边,还津津地在集聚汗珠。
诸位——他要开始喊叫,但没有一个听他。
抬祭桌——一人倡,千人和。立刻把该预备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堆柴——又是一声绝叫。高高的柴堆不久便竖立在这大平原的地面上了。
那位汤要喊叫,但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已重重密密地被包围在铁桶似的人城之中。额际及鬓上的汗珠尽往下滴。他眼光惶然地似注在空洞的空气中,活像一只待屠的羊。
他机械地服从着,被村长们领到祭桌之前,又机械地匍匐在地。有人取了剪刀来。剪去了他的发,剪去了他的手指甲。发和指甲都抛在祭盆里烧着,一股腥焦的气味。
四边祈祷的密语,如雨点似的淅沥着。村长们、祭师们的咒语,高颂着。空气益发紧张了。人人眼中都闪着诡异的凶光。
黄澄澄的太阳光,睁开了大眼瞧望着这一幕活剧的进行。还是一点雨意也没有。但最远的东北角的地平线上,已有些乌云在聚集。
祈祷咒诵的声音营营地在杂响着。那位汤耳朵里嗡嗡的,一句话也听不进。他匍匐在那里,所见的只是祭桌的腿,燔盘的腿,以及臻臻密密的无数的人腿。他明白这幕活剧要进行到什么地步,他无法抵抗。无穷尽的祷语在念诵着,无数的礼仪节目在进行着。燔盘里的火焰高高地升在半空,发和指甲的焦味儿还未全散。他额际和鬓边的汗珠还不断地在集合。
村长们、祭师们,护掖他立起身来。群众密围着他向大柴堆而进。他如牵去屠杀的羊儿似的驯从着。
东北风吹着,乌云渐向天空漫布开来。人人脸上有些喜意。那位汤也有了一丝的自慰。但那幕活剧还在进行。人们拥了那位汤上了柴堆。他孤零零地跪于高高的柴堆之上。祭师们、村长们又在演奏着种种的仪式。他也跪祷着,头仰向天;他只盼望着乌云聚集得更多,他只祷求雨点早些下来,以挽回这个不可救的局面。风更大了,吹拂得他身上有些凉起来。
祭师们、村长们又向燔火那边移动了。那位汤心上一冷。他知道他们第二步要做什么。他彷徨地想跳下柴堆来逃走。但望了望,那密密匝匝的紧围着的人们,个个眼睛都露着诡异的凶光,他又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知道逃脱是不可能的。他只是盼望着雨点立刻便落下来,好救他出这个危局。
祭师们、村长们又从燔火那边缓缓地走过来了,一个祭师的领袖手里执着一根火光熊熊的木柴。那位汤知道他的命运了,反而闭了眼,不敢向下看。
乌云布满了天空,有豆大的雨点从云罅里落了下来。人人仰首望天。一阵的欢呼!连严肃的祭师们也忘形地仰抬了头。冰冷的水点,接续地滴落在他们的颊上、眉间。那位汤听见了欢呼,吓得机械地张开了眼。他觉得有湿漉漉的粗点,洒在他新被剪去了发的头皮上。他几乎也要欢呼起来,勉强地抑制了自己。
空气完全不同了,充满了清新可喜的泥土气息。个个人都跪倒在湿泥地上祷谢天帝。祭师领袖手上烧着的木柴也被淋熄了,燔火也熄了。
万岁!万岁!——他们是用尽了腔膛里的肺量欢呼着。
那位汤又在万目睽睽之下,被村长们、祭师们护掖着下了柴堆。他从心底松了一口气,暗暗地叫着惭愧。人们此刻是那么热烈地拥护着他!他立刻又恢复了庄严的自信的容色,大跨步向城走去。人们紧围着走。
那位汤也许当真地以为天帝是的确站在他的一边了。
大雨如天河决了口似的还在落下,聚成了一道河流,在桥下奔驰东去。小池塘也渐渐地积上了土黄色的混水。树林野草似乎也都舒适地吐了一口长气。桑林的枯萎的茸茸的细叶,似乎立刻便有了怒长的生气。
只有那柴堆还傲然地植立在大雨当中,为这幕活剧的唯一存在的证人。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