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柳
蒋冬梅
风来了,大碱滩的人喘口气,嘴里都粘着碱土面子。他和她坐在一片赤柳荫底下,端着一碗水,碗底一层细沙。
她把碗先凑到他嘴边:“你先喝!”
“你先喝嘛!”
“咱俩一块喝!”
“一块喝咋弄?”
“就是头挨着头嘛。”她把脸凑向水碗,一边笑着斜眼看他,自己先喝了一口说:“真甜!”
“瞎说!碱土地里挖出的水,一股碱土面子味儿。’
“渴了喝啥都甜。”
“放着泉水不喝,非跟着我跑到这疙瘩喝碱水,你可真傻呀!”
“泉水甜也不如人心好。”
“你傻啊!”
他用手抓了几把碱土,把被风刮出来的赤柳根儿埋好,站起来一边拿脚踩踩实,一边说:“我心疼这赤柳,那籽儿借着风落哪疙瘩不好,非扎在这碱土面上。”
“像咱俩一样傻呗!”她吃吃地笑着。
“缺吃少喝的,长得倒挺泼辣。”
“和咱这碱土村的人一个样,扎了根,多少辈都扎在这儿。”
他望了望远处的赤柳林,叹了口气:“这风也欺负它们,把它们吹得七扭八歪的乱样子!”
“像一帮人在扭秧歌呢,多好看!”
“你就是傻啊!咋苦在你眼里都不算苦。”
“我不傻,一辈子跟定个实成人,咋算傻嘛!"
“不实成,骗过你!"
“对,骗过我呢!当初我问你家在哪儿?”
“我说带你来看赤柳林。”
结果我跟上来一看,赤柳苗苗迩没个篮子高。”
“那你咋不跑呢?”
“我不跑,赤柳苗苗长大了不就是赤柳林么?”
“你真傻啊!”
“我不傻!”
辣辣的阳光,刺进她戴的那块晒得发白的纱巾,白花花地晃得他看不清她的脸,他知道纱巾后面早已不是当年鲜果一样的脸。他的心有些痛,伸手隔着纱巾摸摸她,问她:“悔不?”
“不悔。”
“头发白了才能看到赤柳林,也不悔?"
“也不悔。”
“傻啊!你当初看上我啥地方了呢?”
“你站在盐碱滩上,种第一棵赤柳时跟我说,你这辈子,就干这一件事。”
“是啊,人这辈子,也干不了几件事。”
“当时我就拿定了主意,能说这话的,肯定是个爷们!”
隔着纱巾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不知道他脸上正滑下一滴泪。他不说话了,怕让她听出自己的哽咽,就一把揽过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白茫茫的盐碱滩上,他俩像两株枝蔓相依的赤柳。
她靠着他的肩,往远处望,一眼望不到边的碱滩,走到天边了,也看不见一户人家。
他问她:“你咋不说话啦?想水灵了?实在想你就哭两声。”
“我不哭。”
“你不哭,我哭,想闺女想得心里疼啊!"
“那我也哭。”
他一双粗手隔着纱巾给她擦眼泪:“咱都不哭了,水灵在寄宿学校喝的是甜水呀!”
“对,水甜心里也甜。”
“你看,赤柳越来越多了,将来咱都能喝上甜水。”
“对,咱不哭,咱卖力多种点赤柳。”
“树多了,鸟就能飞回来了。”
“鸟回来了,动物回来了,将来,人也就回来喽!”
他兴奋得起身,一头扎进毒日头底下,镐头刨一下,土里冒一股烟。
“看你!歇口气儿这点工夫,都抢。”她嗔他。
“我一看见赤柳苗儿,就想赶快种进土里,它们渴呀。”
“你还说我傻,你比谁都傻。”
“咋?”
“多大的盐碱滩哪,一辈子也种不完。”
“种不完,让水灵他们接着种。”
“这漫山遍野的赤柳,哪棵你都像心疼水灵一样。’
“都当自个儿的孩子看。”
“也对,都经过咱俩的手,挨个摸着长大的。”
“长大了成林就好啦,大碱滩就不能漫天刮碱土面子了。”
“不刮碱土面子了,咱也在这扎根儿一辈子。”
“对,你是黄榆,我是赤柳,咱俩对着扭。”
“像过年,天天扭秧歌。”她丢了锄头,扭着走了几步。
“哈哈、嘿嘿。”
“傻笑啥啊,树才手指头粗,净做梦了你。”
“嘿嘿,做做梦,有盼头。”
天尽头,一辆越野车颠簸着驶来,在一丛赤柳边停下,孩子一下车就围着赤柳看个不停。
“妈妈,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沙子?”
“土地在沙化呀。”
“什么是沙化?”
“就是不长草,不长树了。”
“那我不要这里沙化。”孩子声音里带了哭腔。
“别担心,每个来这儿的人,都会带一棵树苗,你看,就像那两个人。”
孩子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望向远处,看见两个人正躬身挖沙,他们身后,一排幼小的赤柳苗已经在风沙里昂着头了。
整片碱滩上,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赤柳。风夹着碱土漫天翻卷,一片赤柳被风篦过,伏倒又挺起,像用一只手紧紧抓着碱滩,怎么也吹不跑似的。看着茫茫白土上那一团团红彤彤的火,她在他身后舒心地笑了,其实,这早就是她心中的赤柳林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