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椅
李诗德
沈爹几多时没来理发室?转椅上的落灰记着。转椅空在那里,有点像皇上的宝座,无人自威。
理发室前面一棵老槐树,有了年月,跟室主人邱师傅差不多,老得歪歪斜斜,不成看相了。
隔三差五,村里仅剩的几个老头聚在这里闲聊,看邱师傅做活。邱师傅年事已高,只刮油萌芦。眼睛虽然有些不对光,手感还好,一把剃头刀,上下左右,随心游走,闲话说完,头上也就光光的了。老头们信得过。
理发室唯一一把转椅,靠背上的皮剥落得如癞蛤蟆一般了。转了几十年,还勉强支撑着,一转动便会喊疼似地叫唤。邱师傅拿它当镇室之宝,一般人不让坐。
这把椅子是邱师傅从剃头佬成为理发师的重要标志。做学徒的时候,成天挑着剃头担子,走乡串户,风里雨里,活路做得下作,让人狗一样呼来唤去,陪着笑脸颠颠地跑。有了转椅后,要理发的得行上门来,让先后秩序排队。邱师傅“啪”地一抖围脖,喊一声,下一个!那才是师傅的样。剪头,刮脸,搓耳朵,捏脖子,震背,一套功夫做下来,理发师傅红光满面,理发的人神清气爽,浑身通透。那才叫手艺!
现在早已不兴这一套了,洗、剪、烫、染,要到街上的理发店去整。像邱师傅这样的理发室,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
邱师傅的这把转椅,转老日月,转活风水,转成了尊贵的象征。
能坐转椅的人,首先得是邱师傅的座上宾,而且还要几位老者认为他有资格才行。
沈爹能坐上转椅,说法很多。
沈爹为人,绝无谈吐。性格耿直,喜欢打抱不平。不管是村里的主任还是镇里的书记,没有他不敢骂的。出手大方,一包烟,圈圈地发,发不完的,朝邱师傅一甩,抽去吧!还都是上档次的烟。只有黄三爹另有说词。黄三爹语言拙,平时少话,时不时劈柴一样劈出一句两句,总往人痛处砍。说沈爹之所以玩味,是因为他在县城工作的儿子。当然这话也只能背着沈爹讲。有人就说了,那你黄三爹的儿子还在省城工作呢?省城的还不如县城的?一旁帮腔的说,这你就老土啦,知不知道什么叫县官不如现管?还有人说,黄三爹记恨,有意损人。有那么一次,趁沈爹不在,黄三爹扶着转椅开玩笑地说,坐上就能多长块肉?坐上去大花狗就能变白面书生?我也来坐它一坐。沈爹正好从门外进来,答口道,嘿嘿,还别说,有的人坐上去也是人模狗样!黄三爹自觉失言,退向一边。
黄三爹的话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有那么几次,只要沈爹的儿子从县城回来,他无论如何要来理发室骂一通。因为儿子回到村里,总有些陌生人川流不息来家里,美其名日看望沈爹,而实际上他只是个皮影子。沈爹心烦,一落座,便把转椅转得吱吱呀呀地响,接着便骂人。他不骂别人,骂儿子,等明日我死了,看还有没有人往家里跑?与其说是骂,还不如说是张扬。
议论归议论,只要沈爹一进门,几个老头得欠一下身,您来啦!邱师傅即便正在使刀子,也会扭过脖子,递过去一张皱皱巴巴的笑脸。
沈爹好一段时间不来理发室,与一则传言有关。说他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出事了,至于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是件很打脸的事,打得沈爹抬不起头,不敢露面。
沈爹不在的日子,大家便觉得少了些什么。带话的带话,劝说的劝说。何必呢?这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老伙计们想你哟!这让沈爹多少有些感动。
这天,天气晴好,沈老爹贸然转到理发室。转椅空着,虚位以待的样子,沈老爹习惯性地一屁股坐下了。而此时黄三爹正好走进来,一声不响地站在转椅旁,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邱师傅。邱师傅有些难为情,还是走到沈爹身边,轻言细语地请沈爹挪位置。
沈爹这才刺戳屁股一般站起来,知趣地把转椅让给了黄三老爹。
大家面面相觑,不解其意。邱师傅在一旁自我解嘲,一样一样,哪里不是一坐呢,轮换转嘛!
其实,沈爹没来理发室的这段时间,转椅已易主。据说,黄三爹的儿子官升一级,要调来县里工作。大家一致推举黄三爹坐上了转椅。
(节选自《江河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