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庄子》多处出现,它的思想智慧也融化其中。理解这些思想智慧,能看清楚《红楼梦》对黛玉的“孤傲”究竟是褒是贬。
《庄子》中多处标举超凡脱俗的独立人格。这样的人格超越于“尘垢之外”,游于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大道之中,遗世独立、逍遥自在。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矣。”但需要注意的是,庄子提倡独立而不是孤立。
《红楼梦》第五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将可卿许配于他时,提到可卿“表字兼美”。同时,文中描绘可卿的形象有这样一段:“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表明所谓兼美正是指兼有宝钗黛玉之美。
《红楼梦》中常常将宝钗黛玉对应描写,如将宝钗之“德”与黛玉之“才”相对应;将宝钗之“金玉良缘”与黛玉之“木石前盟”对应;将宝钗之“仙姿”与黛玉之“灵窍”对应。同时,宝钗黛玉之美也是一种对应:宝钗固然能够“与世俗处”,却不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黛玉固然能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却又不能“与世俗处”。此外,宝钗固然能够“顺人”,人人面前都不“失于应候”,却有“失己”之憾;黛玉固然保持真我、孤标傲世、蔑视功名富贵,却不能“顺人”,甚至还因此伤害了深爱自己的宝玉。将二人“兼美”,才是理想的人格,这也是《红楼梦》的一种隐喻。
《庄子》对超越性的强调,很容易让人觉得那是一种高傲。庄子追求高洁如神人般的人格,也强调对人、对物都应当谦卑。庄子固然有着大蔑视,但那蔑视针对的是污浊的世俗、黑暗的现实、肮脏的欲望、卑下的人格。对这些,他嬉笑怒骂,他痛下针砭,看上去有不屑一顾的高傲。这里的“傲”,是指傲骨、傲岸,是指对所蔑视之事物的不屈服,不是盛气凌人、自高自大的傲气。
黛玉固然有傲骨,但她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确有不懂得尊重他人的傲气。这也是她被人认为“小性儿”和“尖酸刻薄”的原因。
相比之下,庄子对人、对物都有一种可贵的尊重态度。他的“不谴是非”,并不是颠倒是非、混淆是非。他之所以强调“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强调“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强调“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的相对,都是出于谦卑。他之所以谦卑,因为清醒洞察到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他之所以谦卑,是因为看到“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的狭隘片面;他之所以谦卑,是因为对自然与大道完全顺应。
庄子还具有深深的平等意识。儒家的“礼”讲等级,道家的“道”则讲平等,用《庄子》中的话来说就是“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大道无处不在,一切皆道,道即一切。对于道的谦卑,也使得庄子对万物都怀有敬意。《红楼梦》中,宝玉的“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与前者相仿佛,种种“视物如视人”的表现也正与庄子有着内在精神的一致。黛玉对自己钟情的人能够倾情,但缺少对其他人和物的尊重,有时就表现为一种孤傲。
——节选自王冉冉《林黛玉:傲骨之外多了一点傲气》(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