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艺术上的巨大成就,突出地表现在塑造出成群的有血有肉的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小说中有名姓的人物就多达四百八十多人,其中能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典型人物,至少也有几十个人。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则成为千古不朽的典型形象。
作者对人物的独特性格反复皴染,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如贾宝玉的“爱博而心劳”的性格特征,是通过他那特别敏锐和细腻的思维和感情,通过他那乖张可笑的言语和行为,反复加以渲染。这不是简单地重复,而是惟妙惟肖地写出他对黛玉、宝钗、晴雯、袭人、平儿、香菱等各种不同类型女性所持有的不同感情和态度,使其丰富多彩的各个层面立体地不可分割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成为独特的人物,极其鲜明又朦胧模糊,让人叹为观止。
曹雪芹善于将不同人物,特别是相近人物进行复杂性格之间的全面对照,使他们个性的独特性在对比中突出出来。如林黛玉、薛宝钗两个人,都是美丽多才的少女,但一个是“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有时则矫揉造作;一个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有时不免任性尖酸;一个倾向于理智,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一个执著于感情,具有诗人的热烈的感情和冲动。这样两个难以调和的性格在对比中,其独特性就异常鲜明地呈现出来。
作者不仅能够异常分明地写出人物各自不同的性格,而且也能在相似中显出独特性。同是具有温柔和气这一性格侧面的少女,紫鹃的温柔和气在淡淡中给人以亲切,而袭人的温柔和气则带有一种令人腻烦的驯顺习性。
作者对主要人物性格的反复皴染,不是通过惊险的故事情节,作粗线条的勾勒,而是通过日常的生活细节精雕细凿地刻画人物。如通过周瑞家的送宫花、雪雁送手炉等生活细节把林黛玉的敏感、尖酸的“小性儿”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主要人物的性格是反复刻画、渲染、衬托,而对一些次要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能通过几笔的速写,勾勒出人物鲜明的轮廓。如贾琏与鲍二家的通奸,让两个小丫头放风,凤姐、平儿回来,两个小丫头,一个吓得“回身就跑”,一个见躲不过,“越性跑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只这个简单的细节,就把两个性格不同的丫头勾画出来了。
《红楼梦》完全改变了过去古代小说人物类型化、绝对化的描写,写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探春有胆有识,有才有智,她对封建大家庭自杀自灭的预言,击中要害,使人感到清醒;她的理家,使人佩服;她的豪爽,使人感到可爱;在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作为使人感到扬眉吐气,但她对维护封建纲纪的坚定和无情,又常常使人感到讨厌,因此,探春也成了《红楼梦》中争论不休的人物。所谓“说不得善,说不得恶”等,正是性格中不同因素的互相渗透,互相融合,写出了真实的人物,
对人物心灵及其矛盾冲突的描写,中国古代小说比较薄弱,《红楼梦》却取得巨大进步。首先,《红楼梦》写出人物心灵深处情感因素与理性因素的真实搏斗。其次,作者善于表现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四十五回,宝玉冒雨看望黛玉,穿着蓑衣戴着大斗笠,黛玉说:“哪里来的一个渔翁!”宝玉说将来也送黛玉一套,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至说出来,“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这里黛玉说错了话当然是“无心”,后悔与害羞是“多心”,但这种害羞又包含着她的“有心”。黛玉从无心到多心,多心含有心,后又转为伤心,心理流程描写得十分真切动人。
(摘编自《中国文学史》袁行霈主编第四卷,《<红楼梦>的人物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