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船
杨俊文
到过乌镇,看过小桥流水、傍河民居,便知道这是江南的风景。待几年后再看这座古镇,与西塘、周庄、同里相比,免不了有些色调雷同的感觉,所以景致一类则不在兴趣之内。倒是墙上风蚀的青砖,水阁斑驳的浸渍,以及脚踏石街的声响,还有那庭院和店铺里端庄古朴的堂号、字号,让我沉思良久,觉得这其中似有沉厚悠远的意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西栅河岸古旧的石板上,恍惚间就到了一个叫安渡坊的地方。栈头船(俗称载客船)整齐划一地泊于码头,显然是专供游人“到此一游”的。然而,我的目光却被岸边的一排展板吸引。展板是竹制的,数十张相连一起,由水岸延至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此后南折,足有四五十米的长度,上有阴雕的文字和样式各异的船的图案。从一端看起,才知道此乃“舟楫文化长廊”。
也许乌镇的起落兴衰,全都承载在舟楫之上,所以驻足细观,渐渐觉得长廊有了长河的寓意,继而生出流动奔涌的气象。
乌镇作为京杭大运河南端的一方水镇,袂湖连江,衣带吴越,使其有了独特的水乡韵致。盛唐时期,乌镇就有十万百姓在此居住。由于此地河网交织,舟船是人们唯一的交通工具,百舸千舟该是这一水域最为炫目的景观。当然,在运河上最为气势浩大的,莫过于隋炀帝乘船下扬州的一幕。唐朝的文学家皮日休称其为“万艘龙舸绿丝间”,这倒是夸张的笔意。但此次出游,隋炀帝确是奢华到了极点。据记载,他与皇后分乘龙舟和翔螭舟,随行的公主、妃嫔、文武官员等分乘各式船只,计5191艘,前后相接,长达二百余里。这盖世无双的帝王出行图,委实令人唏嘘不已。当年的江南民众,如果真的看到这样的场面,那感觉一定如梦如幻,而在目瞪口呆之后,必定有了一个经年不休的话题。
其实,中国的舟船并非独属于哪个朝代的发明。在浙江湘湖的跨湖桥遗址博物馆里,有一艘由圆木凿空后制作的船——享誉“华夏第一舟”的独木舟。在现代化聚光灯的照射下,已经在时光中停泊了8000年的简陋漂游工具,显现出良渚文化清晰的纹理和早期人类的智慧之光。当时的人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艘原始“龙舟”的革命性意义,它就已经载着他们开始了文明进程中的灵巧划行,以一种超越现实的速度,打通了水陆、地域和时代的阻隔。当三皇五帝在中原的黄土地上争雄称霸时,江南水乡的独木舟便自由穿梭于渔猎文明与农耕文明笼罩下的河网之间。
待到木板船一出现,一改独木舟的简陋,人们在水上穿行的速度和动力又前进了一步。后来江南的舟楫,在吴越争霸时更是不可或缺,并成为彼此征战的一大优势。及至隋唐时期,舟船制造业已十分兴盛,隋炀帝那次风光无限的出行虽显骄奢淫逸,但也并非毫无积极意义,用现代理念的眼光看,也算是舟船的一次巡展吧!
一一看过展板,沿着时光的水路走过来,再回首望去,乌镇一带所有的舟楫,几乎都消逝在历史的雾霭里。只有眼前用来载客的栈头船,依然错落有致地在水阁之间缓缓游走,像是完整的乐章演奏到最后,剩下单调而深沉的音符,不舍昼夜地飘荡着。
当我走完那段文化长廊时,再转身,发现这原来是一部内容博大、丰富的大书。
一阵叮咚的声响从围拢的展板后面传出来。那是一处修船的水岸,工匠们正在修理船只。走进去看他们的动作和神态,是那么恭谨而专注,每条破旧的船,在他们看来都像是有生命的本体。一位工匠说,他早年造木船,后来修木船,近些年木船越修越少了,运河上跑的都是大型的机动铁船。但看不出他有何抱怨,脸上一直堆满笑容。是的,乌镇河网之外,早已有了交织的公路、铁路,各种车辆穿梭往来,自然使许多船只尴尬地隐去。其实,乌镇人在乘坐高铁和汽车时,早已消解了怅然若失的情绪,只是那些有心的参观者,却禁不住要顺着时光的中轴,把那些曾经漂游于此的舟楫一一抚摸。
我总觉得关于船的故事并未终了。从茅盾纪念堂走出后南行,便是茅盾陵园。在如一册书状似的墓碑之上,茅盾先生眺望远方,恰如在船头迎风而立,紧抱的双臂仿佛拥抱一方山水。阳光透过云的缝隙,把塑像映照得光彩溢目。当看到元宝湖畔木心美术馆方头渡船似的组合建筑,禁不住又想到茅盾,想到与他同有一片故土的王会悟、孔另境、沈泽民……他们的生命之船,带着劈波斩浪的骁勇,从苦难的远方驶来,穿过历史的风雨,最后静静地停泊在故乡的水湾,再也不会离开。而他们精神的风帆,却一直在为子孙后人高高扬起!入夜,月光下的河水宁静而明亮,运河上的行船间或鸣响的汽笛,在水面荡起深沉悠远的回声,像是从岁月的深处响起,又似乎正向一个远方传去。我想起木心的一句名言:“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乌镇,依然行进在水上。
(选自《散文选刊》2020年第10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