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百合花
茹志鹃
战斗开始后的几十分钟里,一切顺利,伤员一次次带下来的消息,都是我们进展顺利。但到这里,消息忽然停顿了,下来的伤员只是简单地回答“在打”,或是“在巷战”。但从他们满身泥泞,极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从那些似乎刚从泥里掘出来的担架上,大家明白,前面在进行着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包扎所的担架不够了,好几个重彩号不能及时送后方医院,耽搁下来。我不能解除他们任何痛苦,只得带着那些妇女,给他们拭脸洗手,有些还得解开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迹。
做这种工作,我当然没什么,可那些妇女又羞又怕,都要抢着去烧锅,特别是那新媳妇。我跟她说了半天,她才红了脸,同意了,不过只答应做我的下手。
前面的枪声,已响得稀落了。感觉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实还只是半夜。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屋里铺位都满了,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担架员把伤员抬上门板,但还围在床边不肯走。我心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正是我的通讯员老乡。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一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跟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打发他们走了。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她刚才那种忸怩羞涩已经完全消失,只是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我猛然醒悟,磕磕绊绊地跑去找医生,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在缝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青年人的脸。
(有删改)
【注】小说以解放战争为背景,描写的是1946年的中秋之夜的故事。撒满百合花图案的被子是新媳妇唯一的嫁妆。
文本二:
致樟榕二兄书
樟、榕二兄:
入伍初期,思家心尤切。一天正在念着父亲这几年来体衰面瘦,显然是由于长期负着咱一家生死重担,常受饥寒威胁而苦愁所致。正在沉默思念,适逢父亲从遥远的家乡,在兵马荒乱中冒着一路艰险,在皋落镇与我见面了。
父亲深锁着愁眉,睁着一对深深的大眼,看着我,但又说不出什么来。我突然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伤惨。但是父亲内心的悲哀又是怎么样呢?
第三天,我送父亲出了村口,一阵阵的悲酸直涌上心头来,但在父亲面前强为欢欣,表露着愉快的情绪,硬着心肠说几句安慰父亲的话。我望着父亲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时,方才回转身来。在父亲面前不忍流下的泪珠才一连串的淌了下来。我简直想放声大哭,啊!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吧……一连好几天,总在担心着这一段遥远艰险的路程上年老身孤的爸爸。
记得在一九三九年的夏天,偶遇一熟人告我说你走后不久,即有坏分子恶意造谣云:日军讨伐大捷,八路大部溃散,冯家儿子已毙命疆场……故家人日夜痛哭不止(特别是母亲)。我听了,突然心头狂跳,对恶意造谣者恨之入骨。然愤恨之余,又不觉凄然泪下。妈妈,我们应擦干自己的眼泪。我万一不幸为人民战死,那也无须哭泣。你看,疆场上躺着的那些死尸,哪一个不是他妈妈的爱儿?
离别之情,一言难尽。哥哥,这封信,我鼓了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写出来呢。
请即来信告以祖母、父母、叔伯、婶母、兄弟姊妹等的详情。
遥祝:
阖家老幼安康!
弟庭楷
四月廿五号(旧历三月廿三)
(有删改)
【注】庭楷:即冯庭楷,冯山西人。1946年9月在山东巨野战役中遭敌机轰炸牺牲,年仅23岁。这封家书写于1946年4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