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四爷说小说
冯骥才
天津人好武侠小说,写武林的高手大多扎在天津。有一人名气特别大,别人都是写小说,他说小说。他是白云飞,排行老四,人称白四爷。
白四爷长得怪,大身子,四肢短,肚子圆,屁股低,脑袋大如斗。但脑子比脑袋还怪,过目不忘,思路快得离谱。他书看得不多,写得比看得多。最初也用笔写,可是笔杆跟不上脑子,就放下笔,改用嘴说。
那时天津卫时兴办刊办报。报刊为了吸引人,就请名家在报刊上连载武侠小说,刊物每期一段,报纸每天一段。小说名家成了香饽饽,天天给编辑逼着趴在桌上从早写到晚,第二天再接着干。唯有白云飞活得舒服,不写只说,只用嘴巴不费力,要说他活得舒服,还不止如此呢——
白四爷好泡澡。他说,一天不泡,浑身是土,两天不泡,浑身长毛。他在劝业场隔壁的大澡堂子华清池有个单间——甲排四号。他一年四季,除了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天天在此,每天整一下午。
他先在热水池子里泡足,然后光着身子,腰上裹一条大白毛巾,一掀甲排四号的门帘,进去往小床上一躺。澡堂子里的单间都是左右两张小床,中间一个小方柜子。他躺在一张床上,另一张床给找他的人当椅子坐。他一躺下,小伙计便过来,搓泥,修脚,一通忙,跟着,伙计端来各样小吃:酱油瓜子、话梅和切成片儿水灵灵的青萝卜……这些吃喝有热有凉有甜有咸有脆有黏有硬有软。这种活法,就是市井里的神仙。
一天,门帘一撩进来一人,戴着眼镜,是报馆编辑。他往白四爷对面的小床上一坐,拿出纸笔说:“白四爷,明儿咱没稿子登了,您今儿得给我们说上一段,两段更好。”
“你哪个报?”
“《庸报》啊。我天天来,您怎么不记得?”
“天天七八个报馆杂志找我,没前没后叫我说哪段我就说哪段,哪能都记得?我没把你们的故事说混了,就算不错。”
“四爷,您是嘛脑子,同时说七八部小说。不仅天津没第二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
白四爷听了高兴,来了神儿,便说:
“我在贵报连载是哪一部?把前边一段念给我听听。”
戴眼镜编辑笑道:“四爷,您在我们报上连载的是《武当争雄记》。我给您带来今天的报了,您听着,这段是……人摸到窗前,伸出舌头一舔窗纸,悄无声息地把窗纸舔了个洞,一根细竹管子便伸了进来。这人用嘴一吹竹管外边那头,里边这头就冒出一缕青烟,这就是要人命的迷魂药——‘鸡鸣五更返魂香’!”编辑念到这里停住,说道,“您上一段就停在这里。”
“好,咱说来就来了!你记——”白四爷像抽一口大烟,来了精神。他一张嘴就把前边的故事接上,“窗外那人把迷魂香吹进屋内,半天没见动静。他凑上耳朵听,屋里只有轩声,这便抽出腰刀轻轻撬开窗户,飞身落入屋中。”四爷说到这儿,眼睛四处溜溜地看了两眼,似乎在找下边的词儿。他一望到现在房内的两张床,再往上一看,马上把故事接下来说,“这人手下极是利索,身子一翻,左右两刀,分别砍在左右两张床上,发出‘啪啪’清脆的两声,他忽觉声音不对,定睛一看,床上没人。人呢?他心想不好,未及再看,两条人影忽然由天而降——原来谢虎和廖含英早就伏身在房梁之上。不容这贼人反应过来,他俩已飞落下来,三下两下用绳子捆了,点灯一瞧,同声惊呼:‘怎么是你?’”
四爷停住了。这戴眼镜编辑说:“我还没听够呢,四爷,您接着往下说呀!”
“行了,够五百字了。扣子也留下来了,不是说好每天五百字吗?”白四爷笑着说道,你看,人家《369画报》的老秦已站这儿等半天了。”
《庸报》编辑赶忙撤走。白四爷未等老秦开口,便笑道:“我在你们那里连载的是《花面侠》吧。我记得上次说到,花面侠正在山间野店要了一大盘子红烧豹肉,对吗?”
老秦说:“四爷好记性!您兵分八路,竟然一路不乱,您是奇人!”
此时白四爷边听边在寻思,他正捏着一片碧绿的萝卜往嘴里送。他盯着这萝卜片,嘴里已将今天一段的开头说了出来:“忽然她手一抖,咔嚓一声,只见两根筷子中间不是那块豹肉,而是一柄六七寸、银光耀眼、两面开口的飞刀!”
“好!”老秦大叫,“这开头太漂亮了!神来之笔!四爷说来就来,满脑袋奇思妙想啊!”
老秦是报业老江湖,懂得给写东西的人煽风点火,撩动兴致。他这一捧,白四爷上了劲,大江决堤般说了下来。不知不觉间,老秦身边又坐了一高一矮两位,也是来要稿的编辑。
真叫人不明白,他这些小说哪儿来的?没见过他苦思冥想,咬着笔杆,愁眉苦脸,也从不把自己关在书斋硬憋自己。泡澡、搓背、喝茶、嗑着瓜子,指天画地一通乱侃,不动笔杆,就把活儿全干出来。而且是几个不同故事的长篇同时干。他口才好,记下来便是文章,完全用不着编辑加工润色。编辑们你来我往,要哪段他说哪段,他脑袋里这些故事就像天津的电车,红黄蓝绿白花紫七个牌七条线,各走各的,绝不撞车,也没人上错车。
白四爷红了三十年。所有连载的书都由有正书局印行,发行量津门第一,北边卖到黑龙江,南边远到香港。直到1947年华清池热水池屋顶给常年蒸汽熏糟了,掉一块砸在白四爷脖子上,砸坏颈椎,天天犯晕,便停了各报刊上的连载,一年后去了湖北老家养伤养老。
于是,原先有一种说法重新冒了出来:他一离开澡堂小说就没了。不管闲话怎么说,打开他的小说一看,还得服人家。
(选自《俗世奇人》,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