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
滕肖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天还未亮,项忆君便被父亲的唱戏声弄醒。她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客厅里,父亲项海把四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拉上窗帘,穿一身褶子,舞着两只水袖,身段袅袅婷婷。头一扭,眼神再一挑,翘个兰花指——便活脱是杜丽娘了。
声调压得有些低,好几个音该往上的,都硬生生吃回了肚里。项忆君知道父亲是怕影响隔壁邻居。不够尽兴了。但也不要紧,客厅不是舞台,父亲不是为了博台下的喝彩,只是自娱罢了,为的是一刹间的迷醉,像鱼儿游回大海,鸟儿重归林间。那一刻,是另一个世界,只需微微闭上眼,周围便是良辰美景。
项忆君又轻轻关上门,重新躺回床上。项忆君的曾祖父早年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琴师,父亲项海从小跟着研习京昆,嗓子好扮相也好,早年是京剧团的台柱,专演梅派花旦。后来嗓子不行了,改唱昆曲,渐渐地便不唱了,赋闲在家。
早饭时,项忆君看到,项海的胡子依旧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青灰一片。这还是演花旦时的规矩,胡子要刮彻底,胡碴也不能露个一星半点。早年落下的习惯,至今如故,每次刮完胡子,还要翘起兰花指轻抚一遍,再朝镜子里抛个眼风,定个格,才作罢。
项忆君吃完,站起来,拿上包,说声:“爸,我上班去了。”
项海微微点头,举起一只手,优雅地挥了挥。
“去——吧。”也是京白的韵调。
项忆君在机场海关上班。
高中毕业时,项忆君原先想考戏曲学院,一是自己喜欢,二来也是想让父亲高兴。她长相跟父亲有些像,瓜子脸,五官不算出众,却是清清爽爽。父亲说过,这种脸型饰花旦最好,平常看着普通,妆一上,眉眼便活了。她以为父亲肯定支持。
还未懂事起,她便听父亲唱戏,起初是咿咿呀呀觉得好玩,渐渐地,便融了进去。确实是好,到兴头上,整个人嗖地蹿了出去,只一瞬间,便似穿越了几千几百年,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戏里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旁边呢。轻摆罗衫,眉眼含春,一蹙一颦,都是美到了极致。项忆君也爱听流行歌曲,可跟京昆比起来,便完全是两码事了。一个像嘴里嚼的话梅,另一个,却是泡得酽酽的茶,光闻那香气,便已醉了三分。一个是听了便忘,一个是直落到心里,曲罢了还兀自傻傻的。
项忆君小的时候,到杂货店买酱油,手拿瓶子,嘴里哼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转东升,那冰轮离海岛——”脚下踩着碎步,眼神定定的,小嘴念念有词,痴了似的。路过的人便笑她是个傻丫头,长大了和她那傻爸爸一样。
项忆君唱戏时,项海便在一旁坐着,两指间夹支烟,随节拍在桌上轻轻敲着。项忆君嗓子比父亲亮,身段也好。项海说,如今的角儿,再没有像当年那样出众的了,总是少了些什么,也是世道的缘故,能出电影电视明星,却出不了拔尖的名角儿。
项忆君有天赋,没受过专业训练,单靠父亲的指点,小学时便得了全市京剧票友赛儿童组的冠军。上台领奖时,主持人问她长大了要做什么,她想也不想,便回答说“名角儿”。
项忆君母亲死得早,舅舅心疼外甥女,便常过来看她。舅舅是生意人,见的世面多,眼界也宽。高考前一个月,项忆君把填好的志愿给父亲看。那天舅舅也在,一见志愿表,便跳起来“帮帮忙,唱戏会有什么出息,有几个唱戏唱出名堂的——你爸爸唱戏,你也唱戏,你看看你爸爸,就晓得唱戏好不好了!到了紧要关头还是要看看外面的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还以为是戏里的世界呢!”舅舅确实是为项忆君好,以至于到后来都有些失言了。项海没作声,端起桌上的茶,掀开盖、轻轻撇去茶沫,吹了吹。不喝,又放下了。
那天晚上,项海没有睡觉。房间的灯始终是亮着。关着门,烟味却还是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项忆君也是一直睡不着。
第二天,父亲让项忆君把志愿改了——改成工商管理专业。那日,项忆君第一次看到父亲竟忘了刮胡子,胡碴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两颊。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哎——”,转身进屋了。
项忆君穿上海关制服,在父亲面前一站,项海朝她的肩章看了又看,半晌,才道:“女孩子穿这身衣服,有些武气。”
项忆君说:“是刀马旦的路子。
项海笑了笑,不吭声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项忆君还是爱唱戏,每天总要抽个半小时,让父亲指点。这半个小时,与另外二十三个半小时,像是隔着几个世纪。项忆君知道,这半个小时,她其实是梳着髻化着油妆呢,水袖舞得花团锦簇,周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会儿“待月西厢”,一会儿又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这半个小时,比那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要精彩,是点睛的一笔。
舅舅给项忆君介绍过一个男朋友,在会计事务所上班,父母都在国外,家里条件不错。项忆君和他谈了半年,感觉还行,他父母专门从国外飞回来看准儿媳。见面那天,小伙子的母亲随口问了声“平常有什么爱好”,项忆君答道“唱戏”。两个老人倒有些意外了,说,那就来一段好不好?项忆君便演了一段“贵妃醉酒”。
唱到最后,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眉眼间说不尽的缝绻情意。两个老人看得呆了,半晌,才鼓起掌来。项忆君以为给他们留了好印象,谁晓得过了两天,小伙子跑来说——我爸妈讲你身上有股妖气,不像好好的女孩子。项忆君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委屈得回家就哭倒在床上。
半晌,项忆君不觉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父亲在门外,举起一只手,眼神一挑,轻声……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