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何新成哭了,哭得十分悲切。每天晚间,当爸爸妈妈关起卧宝的门休息时,只有小花猫跟他在一起。有时半夜里听见外面发出奇怪的声音,或是听到有人在楼下大声吵架,何新成会感到孤单,害怕。每当这个时候,小花猫就会跳到床上,及时出现在他面前,用嘴巴或尾巴碰碰他的脸,坚定地跟他站在一起,给他以安慰。小花猫仿佛在对他说:有我陪伴你,你什么都不要怕,好好睡吧。每天早上,当何新成醒来时,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他枕边的也是小花猫。有时小花猫会用舌头舔舔他的耳朵,舔得他的耳朵痒酥酥的,小花猫仿佛在对他说:该起床了,当学生的不能睡懒觉。于是他就穿衣服起床,并顺便把小花猫抱一抱。而从今以后,何新成再也见不到他的小花猫了。
何新成之所以哭得如此伤心,还有一个原因,他从何赵庄的小学转到上的小学之后,班里有的同学嫌他是从农村来的,嫌他说话有老家的口音,嫌他土里土气,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他土鳖。何新成在老家时看见过土鳖,在门后的绒土里,在院子里柴草垛下面,都看见过。土鳖的身体扁扁的,下面长着许多细腿,是一种很不讲卫生的虫子。同学们怎么能给他起这么一个难听的外号呢!这个外号很快就在同学们中间传开了,一听土鳖,同学们就知道指的是他,相比之下,他的大名何新成好像不重要了。这样带有羞辱性的外号,使何新成在班里仿佛成了一个另类,不少同学都排斥他,不愿搭理他。回想起他在何赵庄小学,一连三年都是班里的三好学生,班里许多同学想巴结他都巴结不上,他是何等的骄做,地位是何等的优越!到了金泉矿小学,他成了被嘲弄、被欺负的对象,地位一落千丈,再也骄傲不起来。这样的处境,他还没有跟妈妈说过。土鳖的外号这么难听,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他怎么好意思跟妈妈说呢!
何怀礼的愤怒是因为失掉了第二个孩子,猫偷吃肉松就成了引燃何怀礼愤怒的导火索,通过从楼上扔掉猫,他的愤怒才终于发泄出来。何新成的委屈先是在校园里受到了歧视和欺负,他的委屈还一直没有在家里表现出来。现在爸爸残忍地扔掉了他心爱的小花猫,使旧的委屈上增添了新的委屈,两个委屈加在一起,终于超出了他对委屈的忍受能力,他再也忍不住了。何新成哭着喊起了妈妈:妈妈,妈妈!小花猫在危难之时求救于他,他在痛苦时刻只能求救于妈妈。
妈妈把新成抱住了,一手捂着他的头安慰他说:好了,别哭啦。王国慧意识到她这一辈子就这一个孩子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了。她对新成心疼得也快要哭了。
何怀礼却不允许何新成哭,他说:不许哭,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再哭老子揍你!
何怀礼气哼哼地回到卧室里去了。
何新成还在哭:妈妈,我不想让小花猫死。小花猫要是死了,我就没有好朋友了。
小花猫不一定会死,猫会跳高,爪子会接地,能力可强呢。你没听人家说嘛,狗记千,猫记万,狗能记住一千里路,猫能记住一万里路,说不定,小花猫还会自己回老家呢!等咱啥时候回到老家一看,小花猫正在老家的家门口等着咱们呢!
妈妈,我也想回老家,我不想在这儿上学了。
想回老家可以,等到过年的时候,妈妈带你一块儿回去。不想在这儿上学可不行,因为你的户口转到了这里,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何新成想跟妈妈说,这里的同学看不起他,瞎给他起难听的外号,但他没有说。他已经有了自尊心,并开始学会了自己压抑自己。还有,何新成隐隐约约感觉到家里最近好像出了一件什么事,这件事似乎与妈妈肚子里怀的小妹妹有关。妈妈没有跟他说小妹妹怎么样了,他也没有问。妈妈以前跟他说过,不该打听的事情不要打听。
何新成不哭了,悲伤的情绪渐渐有所缓解。妈妈问他,你跟同学们都熟悉了吗,打成一片了吗?
妈妈既然问到他和同学们的关系,应该说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实话实说、诉说心中委屈的机会,然而他把机会放弃了,他的回答是:打成了。
今天的作业写完了吗?
快写完了。
作业一定要完成。接着写吧,写完作业抓紧时间睡觉。妈妈帮新成把折叠床撑开,把被褥铺好,才回到卧室去了。
当晚何新成迟迟睡不着觉,按理说,睡不着觉是成年人才会出现的情况,因为人一大,责任就大,烦心事就多,会影响睡眠。而像何新成这么大的小孩子,正是吃凉不管酸的时候,正是瞌睡多和倒头便睡的时候,怎么会睡不着觉呢?原因不难理解。是他第一次遇到了生与死的问题,经历了离别的问题,心神的某个痛点受到了刺激。也许他以前在村里也看见过别人家死人,埋人,从老家往矿上迁移时,跟爷爷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婶子等,也算是一种离别。因为死的是别人家的人,跟他的心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痛苦。离别的虽说是他的亲人们,因为不是生死离别,他也没感到伤心。小花猫的猝然失去就不一样了,带给他的是撕裂般的痛感。小花猫虽然不是一个人,但他对小花猫比任何人都觉得亲密。包括生他养他的妈妈。比如说每天晚上妈妈都是关上卧室的门和爸爸睡在一起,只有小花猫形影不离地跟他一块儿待在客厅里。他和小花猫之间的联系是感情的联系,也是心与心之间的联系。 如果说新成和小花猫之间有一根纽带的话,那就是情感和心灵的纽带。扯断这根纽带,难免使新成的情感和心灵都会带出血来 。
客厅里的灯熄灭了,黑暗像煤炭一样瞬间填满了屋子。何新成仿佛觉得小花猫就睡在他枕边,他不由得伸手往枕边摸了摸,枕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节选自刘庆邦《家长》,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