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研究对《红楼梦》写法的探寻,最初把视野聚焦在《红楼梦》叙事结构上,其破璞见玉的功力都倾注在“《红楼梦》的主线是什么”上。大体有如下几种代表性的说法:
宝、黛爱情为主线。最早提出此说的是何其芳先生,他认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红楼梦》里面的中心故事,是贯穿全书的主要线索。”后有蒋和森先生详细阐释:“《红楼梦》在艺术上以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悲剧作为全书的主要情节故事。当然,整个小说并不是仅仅沿着这条主线发展,还描写了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四大家族的衰亡过程,其中又集中描写荣国府。”
四大家族衰败过程为主线。最早提出此说的是洪广思在《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一书中所言,后又有学者进一步论证。
两条主线说。将上述观点合二而一,力图涵盖面更大一些。他们认为一条主线是宝、黛的恋爱,另一条主线是贾府的盛衰。此说发端于北京大学中文系55级学生编写的《中国文学史》。
贾政与宝玉的卫道与叛逆的矛盾和冲突为主线。马国权在《<红楼梦>的情节主线是什么?》中指出:“通过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衰亡史,批判处于‘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末世’的封建贵族社会,并宣判它的必然死亡,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要表达的重大历史主题。而表现在贾政和宝玉父子间的卫道与叛逆的激烈冲突,则是曹雪芹为了表现这个重大历史主题而构思的庞大艺术结构中的情节主线。”
上述各种主线论甚至同一主线论中的具体内涵不尽相同,但作为一种叙事方式的表述,都力图寻求、描画出情节发展时空的轨迹。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形态大都是故事型的范式,遵循时空结构的线性发展基本轨道。那些杰出的作家无不在故事层面的设计和安排上呕心沥血,独出心裁,这是因为文化的积淀和审美的发展都遵循着人类认识实践的规律。
但在传统的红学研究者们用主线、副线说解释《红楼梦》叙事结构,难以自尽其美的时候,李希凡、蓝翎先生看到了《红楼梦》叙事结构是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的多种叙事成分和叙事单元,又提出了“网状结构”。学者薛瑞生也指出:“《红楼梦》中所反映的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故事线索千头万绪,绝不是这一主一副两条线索所能完全总揽的。但是,不管多么复杂与纷乱,都或直接或间接地与这两条线索发生联系。这就是由许多大的网眼再生发出许多小的网眼,人物的‘悲欢离合’,四大家族的‘兴衰际遇’,就在这大大小小的网眼中透露出了时空结合意识的生命表达。”
“网状结构”对我们的启示有:既不割断《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同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时空线性叙事结构的血缘联系,又力求描画出它的创新之所在。因为任何事物都存在于发展的链条之中,它的身上永远都继承着传统,又吸纳变革的新因,是传统与变革新因整合的产物。传统的“写法”被打破,并不意味着《红楼梦》的写法与传统叙事结构的决裂。所谓创新,都是在传统的自身系统上,扬弃保守的因素而以变革的因素代之。变革的内容同有价值的且保持民族文化基因的稳固因素形成整合,就是创新。变革因素与稳定因素永远处于不断地扬弃,又不断地整合之中。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众多学者从“各种主线论”进而提出“网状结构”,是在努力开掘传统中变革的因素,探寻对《红楼梦》的叙事结构的准确定位。
如果说“网状结构”论比之“各种主线”论更有价值,那就在于它已经逼近揭示《红楼梦》结构的有限的时空形式与无限的意识世界相结合的生命过程和生命形态。
(摘编自郑铁生《对〈红楼梦〉“写法”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