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封锁线
茅盾
昨夜朦胧的月光下只觉得这大房子像个堡垒,今天白昼再进来一看,嘿,这简直可以说是一座要塞。
那一圈围墙,虽不怎么厚,却有一人半高,团团四周全是上下两层枪眼。这墙,周围总有三百多步,门楼顶上居然雉堞式,而且是平顶,必要时这就是机关枪阵地。
说它像一座城,实在不嫌夸大。现在这“城”中就住了十几家老百姓。他们腾出一间招待那五个客人——逃难的外江佬。
阳光从枪眼式的窗洞进来,房里倒也很亮。五个客人洗过脸,都坐在阔大的木板铺上,看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孩子擦步枪的机件。而那大孩子是被派来招呼他们的。
他们要问的话很多。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今晚能不能走。但是这大孩子只能说客家话。客人中的老徐能说半生不熟的广府话。和这大孩子双方都半懂不懂地攀谈了好一会儿,仿佛弄明白了:今晚走的路要通过敌人在公路上的两道封锁线。
一个年青人带着个墨水瓶走进房来,就在靠近窗洞的桌旁坐下,找出一支旧钢笔,在一本笔记簿上写起什么来。
客人们认识这面孔。昨夜在半山松林里,他是彻夜担任警卫的。虽然看样子他并不有闲,可是五个客人不肯放过他,谈话就开始了。
这青年懂得国语,也能说几句,虽然十分生硬。他告诉他们:今晚能走,不过要通过两道封锁线。
“是不是你送我们去?”
“现在还没晓得。”
“我们希望你能去。因为你能说国语、我们路上方便些。”
他点一下头,不说什么,谈话暂时中断。
他拿出一本相当厚的书,很用心地读着,时时在笔记簿上记下些什么。
客人们瞥见了这书。话题又来了。客人们一次一次追问,亦知道他是南洋华侨,在新加坡做机器工人,广州失陷以后回祖国来。他姓张。
……
下午三时许,客人们看见阿张还是捧着那本厚书,坐在窗洞下的桌子旁边。
离动身还有两小时,那个大孩子早已全身披挂,——军毡,粮袋,购前交叉的子弹带,手榴弹两颗,一支长枪则斜挂在肩头。
“不要只顾快走,以至失了联系……”这是客人们向姓张的青年提出的要求。
阿张都答应了。可是他再三叮嘱:“不可以打手电,不可以吸烟,不可以谈话。昨晚我们看见远远有火光,还当是敌人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张的肩头斜挂着卷成一团的军毡,腰间是手榴弹,手电筒,手里是一支手枪。开路是四支长枪,压队是两支,他自己和另一支长枪则在中间,五个客人紧接着他,两副挑子放在他的前面。
他撮口吹了一声,这一行人就在夕照中移动。
第一次休息以后,月亮已经高挂天空,照的田野里一片苍白。这对于通过封锁线,是一种威胁。“不要作声,不要吸烟”的叮咛又重复了一次,“不要太走快”的要求也重复了一次,于是又上路了。一片树林横在前方,疏疏落落的,但月光已被遮去了不少。穿过这树林,又走过一大片旷野,猛看见远处有像高墙一般的东西,却是连绵的山冈。一行人和这遥远的山冈平行而进,又走了若干时,便见白森森地横在前面的像是一条河。队伍先头的人忽然步子加快了。客人们跟着,不多会儿,已经走近那“河”边,这才知道原来是一条公路,“这该就是所谓封锁线罢?”客人们心里这样想。然而队伍还是不停地走,而且还是急急地走,终于又遇到了树林,这才停下来休息。
“刚才走过的就是封锁线罢?”客人们问。
“不是,下去才是封锁线。不过这里两边山上全有敌人的哨位,这里是危险区域。”神情又紧张起来了。因为客人们最怕在这陌生地方掉了队。
上路的时候,客人们又看见他们这休息的地点不但有树木隐蔽,而且还是个洼地。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还有两个瞭望哨在两三丈树林外的高地上呢!
一小时以后,所谓的封锁线也平安通过了,这是第一道。屏息疾走的一行人,渐渐放松了脚步,间或有咳嗽的声音。然而队伍忽在旷野中停止。阿张和其他的队员聚在一处,悄悄地说了一些话,便又发令再走。大概十多分钟以后,队伍又停止了。这回是在平坦的旷野里,远远近近有些矮小的松树。他们采了些松枝,插在白色的衣包上,阿张将他的手电筒也藏在衣襟里。
“前面的山头,就有敌人的哨位,”阿张悄悄地对客人们说,“我们要从山脚下偷偷地过去。不要作声,连咳嗽也要耐住。脚步也要轻些。二十多分钟就可以过去。”
这是第二道封锁线了。月光很好。前面那山头看的很清楚。队伍靠紧着走,不大快,也不太慢,沿着山脚、像一条蛇,轻轻溜过去。
但是队伍忽然走快些了。速度渐渐增加,队伍也渐渐拉长,终干像一串皮球一般,滚落了小小的一个坡,投进一丛树木的浓荫里。
当人们躺在树下休息时,树荫外的斜坡上,有一个蹲着的黑影、枪托在手里。这就是那个大孩子,现在担任了瞭望哨。
“今晚过封锁线,”客人之一自言自语地,“可见调度是不可少的。”
(写于1942年11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