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沈从文
许多人,围在一个床边。床是黑木的,小的,旧的床板上面,垫褥上睡了一个男子。男子是快要死去的人了。眼睛无光,脸色惨白。
围在病人床边的,有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二十五岁,一个年纪较幼,不到十六岁。年长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则是病人的妹。
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处一张旧藤椅上去了,吁着气,用手掠头上的短发,在这天真的女孩心上,对人生还似乎极其茫然,她并不忘记今夜是除夕!
远远的,可以听到爆竹声音,象打仗时枪声,断断续续。
同时较近地方却有人掷骰吆喝的声音,有锣鼓笙箫的声音可以听得出。除夕应已过去,当为新正一月一日了。从各处传来的爆仗声音,可以想象到一切一切地方,这时候欢喜的空气如何浓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样欢乐兴奋度过了这个除夕,眼看着黑夜逃遁,迎接那一年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似乎因为听到鸡叫,那年轻女子,又起身到窗边,把一扇窗子打开。开窗以后,外面的声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时淡淡有煤气硝磺气在空气中混合,吹进房里。女人似乎又觉得从外吹来的风太冷,不适宜于病人,即刻又轻轻把窗关上,走到病人这边来了。
“四嫂,你去休息休息,不要紧,大概……”年长的女人这时正低了头坐在床边,用手捏病人的手。听到劝她休息,却不作声,只把头抬起,对这年轻女人勉强的笑了一笑。
邻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毕毕剥剥响起来了。声音的骤来,使病人一惊,病人在不断的响声中闭了目想了一会,才从记忆上找回过去的日子,知道今天是除夕了,从除夕上又才记起一件事来,于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着了。
“除夕!你忘了我们说的那个……”
客人不作声。
“怎么?万里,你忘记了吗?”病人忽然眼睛有了光辉,说话声音也清朗许多了。
客人到此,目击到病人的兴奋,却冷静安详的答道:“明士,我没有忘记。凡是要办的,我们已经办了!”
“当真么?”
“我什么时候谎过朋友?”客人沉重的说,“是的,成功了。希望的已实现了。”说这话时他望到楼顶橡皮,重重的放了一口气。他将胜利的事告给病人了,但他却保留了另一件因胜利而来的牺牲。
病人非知道详细情形不行,于是这客人,便把三四点钟以前的事完完全全说了。病人是因为得到这类消息,正如同给医生打了若干针以后,忽然全身活泼,俨如顷刻霍然了。
听完了客人报告的病人,脸上透着被心火灼红的颜色,微笑的说:“万里,你做的事真空前!我看你一点不慌张,我佩服你。你还是到上海躲躲去。不过这样一来,我看你又结不成婚了。依我劝,就到上海同雷卿同住,不要那些形式了。(各处炮声入耳)听,象打枪!这些该死的人,都在祝贺这新年!明天早上他们的惊讶将把他们的欢喜讨回。……万里,你送的新年礼物太好了。你……”在附近,子母炮先是作微低声音,将小炮冲上半空,旋即在空中爆裂了,大的声音将空气荡动,病人不说话了。
女人见病人反常的清明,以为说话太多过于兴奋不相宜,故在一杯水中放了一点安眠药,数分钟后病人熟睡了。
病人安静后,一种事啮着了名叫万里的客人的心,客人矜持不语,神情惨然。年长的女人猜量必定还有别的缘故,轻轻的问:“万里,有牺牲的么?”客人点头。于是女人又问:“多少呢?”
答说:“一个。”
那年青一点的女人说:“是谁?”
客人苦笑不答。他仿佛不知道这个人名字,且仿佛自己纵知道,说来女人也不会知道,所以不说了。
女人明白牺牲的是熟人了,说:“是同你一处去的?”
“……”客人轻轻吹起哨子来了,有意回避不理会。
五妹用脚为客人吹的革命歌按拍,但过了一会又忽然问道:“万里先生,是谁牺牲了呢?”
客人又勉强的笑,且故意从桌上拈了一瓣为病人预备的橘子,送到口里去。橘子吃完后,随即又拈一瓣放到口里,说:“橘子酸,不很好吃。”
年长一点的女人,明白这牺牲者必与客人有关系了,不好再追问,即刻就把话谈到橘子上去了。客人不久又走到窗边去开窗,望到天上的大星已渐疏,知道去天亮不远了,同女人说要走,乘早要到青桥去一趟。青桥是客人的爱人雷卿所住的地方,女人以为客人是去他的朋友处告别,就说:“万里,你上海去了,就要雷卿到我这里来吧。这里不会有人注意。去就快去,说我们欢迎她来过年。”
“……”客人想说什么并不曾说出口。
五妹与雷卿,平时极其相得。
她再三嘱咐万里先生,说是非要雷卿来不行。
客人望到这小女孩天真的脸孔,惨然的笑着,点点头,答应照她希望做,就下了楼梯。女人把他送出大门,虽然一切处之镇定,到最后,同女人点头,告女人好好照料病人时,这汉子,显出一点狼狈的神气,踉踉跄跄去了。
在全城爆仗声中,黑夜终于逃遁,新正是来了。随了日光而来的消息,是城中三个警官在昨夜被人暗杀了,当场将女凶手一名捉获,这女人旋即跳河浜中淹死。女人名字是雷卿,在光明工厂做职员,是经一个同厂工人认识出来的。
作于一九二八年夏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