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鱼者
唐池子
①搬家以后,祥样都称心,除了买菜。上海市中心菜场少,偶尔遇见弄堂里小抽屉一样的小屋子里摆几只萝卜白菜、大葱红椒,都像脱过水似的,打不起精神。
②后来,物业告诉我,成都北路立交桥朝东有一个大菜市场。我立即找过去,一瞧,嘿,没几个把门面弄得体体面面的店面,全是那种小长形的简陋格子间,也没划出食品分类区,和满满一网兜阳澄湖大闸蟹做邻居的,可能是东北大白菜塔或者苏北禽蛋山,很随意很任性。商贩也随意任性,没什么身段,卖力沿街叫卖,有的还就地取材,敲个盆击个桶的加伴节奏:“昂刺鱼一盆十五,只只活络!”“老家带来的土鸡,最后几只,再想买末哒!” ……如此种种,南腔北调,此起彼伏,只听得声浪翻涌,只见得人头攒动,只嗅得喷鼻气味,只感受到活色生香的生活就在眼前。叫这样的巷子为菜市场,概念实在模糊,这里以天空为蓬庐,以巷路为通道,形式是至简的,内容是丰富的,菜品是新鲜的,价格是亲民的,这应该叫幸运的市中心生活街了。
③生活街最多的摊头是卖鱼虾蟹的。鱼虾蟹有河、海之分,卖河的不卖海的,卖海的不卖河的。我一般买海的。卖海鱼的也有四五家。海鱼看上去品种、卖相、价格相差无几,关键是卖鱼者不同。最不同的是中间摊头的周春扣。
④第一次去他那买鱼,我对着他那阳春面的笑容说买黄鱼,他说你是自己吃吧,我说对,他说那买十四块的,稍微小一点,吃口一样,没必要买二十块的。我说好吧,就买十四块的,六条。他嘴巴张得很大,好像吓了一跳,六条怎么吃,乡下一顿六斤都好吃。旁边的人都笑了。我也笑,答你那是吃黄鱼宴。我接着说,少了你帮我加几条吧,加多少,我心里没数。他就加,加了一条,接着再加一条,和他之前的麻利敏捷反差太大,好像压力很大的样子。加到第四条,他打开马甲袋看了看,掂了掂,说,差不多了,十条,你吃得少,不能再多了。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必须为这顿鱼负责。我用支付宝付钱,看见他的名字,“扣”字有意思。他笑答,我卖鱼给你们,要把你们的钱扣下来,否则我没饭吃了。他老婆站在他旁边,个子比他高出三片豆腐,浓眉白脸,一边剪着鱼肚肠,一边笑。我也笑。回去烧黄鱼,发现果真新鲜,十条鱼都吃光了。第二天又去他家买鱼。
⑤周春扣的鱼摊总是围满人,买鱼要排队等。他夫妻俩各有所长,配合默契。周春扣擅于卖鱼,他那口浙东方言很配那张阳春面的笑脸,和顾客打起交道来很亲切;他老婆擅于剖鱼,挽了发髻的地沉静少言,白净的脸上有一种纹丝不乱的严谨,做事很仔细干净。两个人的配合好像天生的,绝对不能倒过来。
⑥有一天我正好去买鱼,顾客不多,周春扣在啃饼,咔吧咔吧,嘴巴里包满了饼渣子饿坏了的样子。他老婆给我挑鱼。我看手机,九点半了,他们六点开门,干了三个半小时的活,才吃上口饼。怕他噎着,不敢和他说话。他老婆话少,又来了几个买鱼的,她等别人问她,不主动问询。周春扣看人多起来,就边啃饼边剪鱼。那些鱼到了他手里,好像活了,剪一刀游走一次。顾客有催促之声。他老婆把他轻轻一推,声音很轻:“我来! ”于是两人迅速对换位置,里面的空间只容他们侧身换位,周春扣用衣袖一抹嘴巴,阳春面的笑容立刻出现在他脸上,“她会的我不会!” 他似乎很得意,又笑呵呵问,今天想吃什么?顾客一听他的调子,脚步又黏在他的摊位上不动了。我被他老婆的手法吸引了,只见一双利剪飞快翻转,黄鱼鲳鱼带鱼仿佛俯首垂听那双巧手的指挥和安排,除刺去尾,挑背刮鱗,一会儿就利利索索地清理好了。卖鱼摊头前马上又恢复了有序、流畅的局面。
⑦有一天买鱼扫码付钱,发现支付宝的名字变成了马海珍。我问,周春扣去哪了?他呵呵直笑:“他去上学了!”大家都笑了。我看着他老婆的后背,问:“马海珍是你夫人吧? ”他回答:“是滴! ”那个“滴”是扬上去,拖得很长。大家又笑了。他马上解释:“我的手机掉了,支付宝账号不能用了,所以用我老婆的。”他一解释,大家笑得更响了。他老婆什么也不说,仍然背对着我们,一心一意剪手里的鱼。(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