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黄鸡白酒(节选)迟子建
哈尔滨实施分户供暖工程的改造,到了玉门街已是尾声了。政府规定,如果不获得所在楼的半数以上的居民通过,是不能强行改造的。红砖楼的住户,在分户供暖问题上,分成了两派,最终二十五户居民签字表决时,十二户同意,十二户反对。剩下一户没签字的,就是春婆婆。如此,她也就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春婆婆不识字,两派都来人找她,送她卤煮的蚕豆或是炒得浓香酥脆的黄豆,要代她签字。最终她是怎么站在同意一方的呢?
一个夏日的午后,春婆婆惯常地来黄鸡白酒小馆吃酒时,三门洞的刘蓝袍找来了。
刘蓝袍本名刘银珠,四十出头。她男人是铁路局货栈的搬运工,九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撇下她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刘银珠虽然改嫁了,但仍念着前夫,终年穿着那男人穿过的蓝袍子,一脸哀怨的,人们就唤她刘蓝袍。刘银珠瘦弱,她死去的男人肥胖,那件蓝袍子在她身上,一副冤鬼的模样,软塌塌的,挺不起来。刘蓝袍家住一层,连着地下室。她的后夫许前,瘦骨伶仃的,在烟火街摆菜摊,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刘蓝袍嫁他,看中的是他的忠厚,虽说他比她小五岁。卖菜虽不用出苦力,但毕竟风里来雨里去的,刘蓝袍不想让许前吃这份辛苦,利用自家位置的优势,将两间房屋改造成小浴池,夫妻俩开起浴池。因为这一带拥有浴室的人家,少而又少。人们洗澡,还得去公共浴池。浴池开张后,生意还不错。他们在地下室安装了两台小锅炉,一台供热,一台上水。许前负责买煤,烧锅炉,刘蓝袍负责浴池的清扫,客人需要搓澡、拔火罐或是刮痧,也由她做。她备了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火罐,玉质和牛角的刮痧板各一块。春婆婆每回去那儿洗澡,都是刘蓝袍服侍着。怕春婆婆年岁大了站不稳,又怕她累着,刘蓝袍特意为她买了防滑胶垫和硬木板凳,让她坐着洗。刘蓝袍不收春婆婆的钱,说她这岁数的人去洗澡,浴池跟着沾了仙气,等于接福了。所以每年春节,春婆婆都会包上一个红包,一百两百的,给小巴夺做压岁钱,变相将钱还上。小巴夺是刘蓝袍和前夫的孩子,这小子虎头虎脑的,大嗓门,暴脾气,春婆婆说他的冲劲很像哈尔滨早年的老巴夺香烟,便叫他小巴夺。
刘蓝袍直肠子,见着春婆婆就诉苦,说是煤涨价了,水和电也涨价了,以前一张澡票四块钱还能盈利,现在一张五元,也没什么赚头了。再涨一块吧,又怕没人来洗了。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年妇女,进了澡堂子,一洗就是两个钟头,恨不能把皮搓烂了才出来。她们来洗澡,费水费煤费电,不赚反赔。这样呢,她不得不打分户供暖的主意了。因为她家有小锅炉,浴池完全可以自主供热,供热公司每年送的热,白白浪费了。如果供暖分户了,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停热,省下一笔钱。刘蓝袍说完,递上一张字体缭乱的纸,又拿出一盒红色印泥,点着唯一的空格,说春婆婆要是不反对,就帮她填上“同意”二字,然后请她按个手印。
若是别人来劝说,春婆婆会置之不理,她已经到了可以不理踩万事万物的岁数。可刘蓝袍求她,她不忍拒绝。看看这女人那张皱纹累累的脸吧,看看她身上那件已被磨出洞来的蓝袍子吧。春婆婆对刘蓝袍说,我看着你长大,没见你喝过酒。你要是能陪我喝上几盅,我就给你按手印。刘蓝袍连忙掏出笔,在空格写上“同意”二字,然后画了一颗五角星,说万一自己陪醉了,春婆婆就在五角星里按手印。
刘蓝袍没喝过酒,但她前夫爱喝。酒一入口,她想起他来,无限伤感,于是借口烧酒呛着她了,狠命咳嗽着,让眼泪有个名正言顺流出的理由。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春婆婆看穿她的心思了,又给她倒了一盅。刘蓝袍一口干掉,擦了擦眼泪,哆嗦着嘴,说:“赶上喝辣椒水了。”春婆婆怕她喝醉,连忙打开印泥盒,伸出食指,轻轻一蘸,按在那颗五角星上。在满纸的黑字蓝字中,它就像一只飞舞的红蜻蜓,明媚极了。
吃豆子喝烧酒,时不时干点小坏事,春婆婆这些嗜好,玉门街一带的老住户都晓得。她说了,人生有意思的时候少,得给自己找乐子,所以从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是个促狭鬼。
春婆婆是小姑娘的时候,哈尔滨满大街的俄国人,他们夏天喜欢躺在松花江的沙滩上晒太阳。她知道他们爱花,稍有空闲,就在草甸子采了各色野花,配上柳枝,一把把捆上,插在盛着凉水的铁桶里去卖花。每卖一束,她都要悄悄打开铁桶旁的一个小铁皮罐,摸一条捉来的毛毛虫,悄悄投到花束里。往往是拿着花的人刚走开,突然间“啊——啊———”大叫起来,将鲜花丢到地上。春婆婆这么干,也是因为听不懂叽哩咕噜的洋话,心生气闷。而洋人“啊——啊---”的惊叫声,她却听得懂。
春婆婆做这些小坏事时,心底是愉悦的。
材料二
(记者)柏琳:一部优秀的小说,你看重的品质是什么?你所钟爱的小说需要有怎样的质地?
迟子建:首先它应该跟好作家的气质一样,要朴素,而真实(生活和艺术的双重真实)是朴素的最不可或缺的条件;其次,作品要有气韵。生活是变幻莫测的,朴素的情感能使文学中的生活焕发出某种诗意,能使作家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一个作家最应具备的素质。
(节选自《迟子建:在写作上,我是个不知疲惫的旅人》,载于《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