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张天翼
姥姥老到需要人陪伴照顾之后,就跟着母亲了。
有时提到那种轮流赡养老人的多子女家庭,母亲总说,那家人怎么舍得啊。
母亲的朋友,姓佟的一家,家主壮年谢世,所幸贤妇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做夫妻总共十几年,竟养下十个儿女,在这桩女人行当上,也算做出壮举。到晚年果然颇不寂寞,十个儿女平均分摊365日,老太太宛如游牧民族,逐温饱而居,由城南徙至城北,城北徙至城东。
据说十个儿女共有一恨,恨老娘当年没再生一对双胞胎,那样一户一个月,正好没得吵。游牧的日子过了几年,有几户就后悔,要退股,理由也都很惨痛,有的下岗了没工作,有的儿子要高考。
老太太不堪屈辱,自觉为儿女清除太平生活之障碍,仰药自杀。头一回救了过来,送在医院里,奈何她求死之心坚定,夜里偷偷拔掉针头,终于如愿以偿,去跟老伴团圆。
但若说不轮换,谁真能心平气和、不攀不比?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娘又没格外多喂我一口奶,赡养是大家共同的责任,凭什么大哥、二姐、三妹就可以不管,偏要我受累?……就算闺女儿子心地纯孝,又难保姑爷儿媳也绝无二话。日子长了,难免气不平,不平则鸣,比如,你嫌我饭不好,那去你二儿子家吃吧。最后还是难免轮流赡养。
所以,独生子女制也许有种种弊病,但赡养老人是责无旁贷。政策要求父母们孤注一掷,儿女们必须无怨无尤。
母亲又说到“缘分”。说,我和你姥姥有缘分。
其实这缘分不是那缘分,不是非要在雨巷里逢着一个撑油纸伞的大闺女,或者谈拜占庭美术湖畔诗派谈得倾盖如故,才叫缘分。因为亲人不一定特别亲,混沌之中的游魂一点,赖母亲肚腹生发成形,又踏过母亲产道,挣扎落草,甫落地就多了一满屋子亲人,表的堂的,昆仲叔伯,想推也推不掉。投在马槽里还是投在磨坊里,自己做不得主,更不能事先专挑沉稳睿智的男子当爹,温柔醇厚的女子当娘,仁义能干的当兄弟姊妹。幼小时候,看爹娘兄妹都好,都顺眼,等长大了,自有了主意脾性,互相看着就没那么顺眼了。
只说周树人他家,母亲鲁瑞虽是乡妇,但颇能识文断字,三兄弟也个个做着大学问当着大教授。有的鼎鼎大名,有的鼎鼎中名,有的鼎鼎小名。但母亲并不了解儿子,单是硬要给大儿娶妇一举,就弄得老大和许氏朱氏一生悲剧。棠棣之间,亦颇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龃龉,终至星散各地,甚至写文章明讥暗讽,不恰之情,犹如冰炭,如此的“浓于水”,还不如旁人的“淡如水”。
可惜很多彼此间真有情意的人们,不肯吐露亲爱之意。相互淡淡地说话,从外表上绝看不出有多深感情。即使亲如母女,一个亲吻也会觉得别扭。
母亲是幺女,姥姥四十岁上才生了她。她特别希望娘能跟她亲昵些,娘却总不许她偎上来亲昵,在她有记忆之后就再没抱过她。幼儿都留恋母亲的乳房,她说记得一回发烧,夜里病得厉害,姥姥才安慰似的撩起衣襟,允许地抚摩一下。对小孩子来说,那就跟登仙似的。但只摸一下,姥姥就拍开她手说,好了好了。
姥姥跟大姨二姨都没“缘分”。大姨来探,茶水两杯,母女对坐,姥姥淡着脸,不怎么动,也不怎么说话,连便溺都不要大姨帮她弄。二姨三四年不来一次,连姥姥去世都只是打个电话了事。
四个子女中。她最疼大舅。为什么呢?她二十岁“于归”,头生子一落草,姥爷就北上做买卖。从此数年,只每年寄回些零星小钱。婆家本不甚殷实,养孙子还勉强,对吃白食的媳妇难免摔锅打碗。
大舅五岁时,姥姥携他到天津寻夫。有过这一段同甘共苦的年月,当娘的对子额外亲爱器重一些,不过她心里也知道。娘对儿子的情思多半是单相思。最靠得住的还是温和的三闺女。
母亲说,她临死前几个月,说了很多一辈子没说过的知心话儿。
死前一夜,她最后一次要起来坐坐,脊梁骨硌得疼,母亲就抱着地,让她倚坐在自己身上。
她坐了一阵,说,你别让我靠着你了。
母亲说,这样你舒服一点。
她轻声说,我舒服了,可你就累啦。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