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选)
【俄】列夫·托尔斯泰
聂赫留朵夫站起来同米西、来沙和奥斯登打了招呼,站住同他们谈话。米西把他们乡下的房子着火、逼得他们搬到姨妈家去的事告诉聂赫留朵夫。奥斯登趁机讲了一个同火灾有关的笑话。
聂赫留朵夫没有听奥斯登说。却转身同姐姐娜塔丽雅谈话。
“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
“我早就来了,”她说“我是跟阿格拉斐娜一起来的。”她指指女管家阿格拉斐娜说,“我们在到处找你。”
“可我在这儿睡着了。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刚才给你写信刚开了个头。”他说。
“真的吗?”她忧虑地问,“有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发现姐弟两人在密谈,就走开了。聂赫留朵夫同姐姐在靠窗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来。
“昨天我从你家出来以后,本想再回去赔罪,但不知道姐夫会怎样对待我。”聂赫留朵夫说,“我同他谈得不投机,心里很难过。”
“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
娜塔丽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碰碰他的手。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确,可是他完全了解她,被她的情意所感动。她原来想表示,除了她对丈夫的满腔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她也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他们之间的任何龃龉在她都是痛苦的。
“谢谢,谢谢你……唉今天我看见什么了!”聂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有两个犯人被害死了。”
“怎么被害死了?“
“就这样被害死了,这样的大热天把他们押出来,有两个就中暑死了。”
“那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吗?刚才吗?”
“是的,就是刚才。我看见他们的尸体。”
“可是为么要害死他们呢?是谁害死他们的?”娜塔丽雅问
“就是那些硬把他们押出来的人。”聂赫留朵夫怒气冲冲地说。觉得她看待这事用的也是她丈夫那种眼光。
“啊,我的天!”阿格拉斐娜走到他们跟前,说。
“是的,这些不幸的人遭到什么待遇,我们一点也不清楚但我们应该知道。”聂赫留朵夫瞧着柯察金公爵说。老公爵这时已围好餐巾坐在放有一瓶混合酒的桌旁,回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瞧了一眼。
“聂赫留朵夫!”他叫道,“要不要喝一点解解暑气?出门喝一点再好没有了。“
聂赫留朵夫谢绝了,转过身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娜塔丽雅又问。
“尽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觉得总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做”
“是的,是的这我明白。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微笑着瞧瞧柯察金说,“难道真的就一刀两断了?”
“一刀两断了。我想这样双方都不会感到遣憾的。”
“可惜。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米西。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娜塔丽雅怯生生地说“你何必跟着去呢?“
“那是因为我应该去。”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冷冷说,似乎希望不要再谈这事。
不过他对待姐姐这样冷淡立刻感到羞愧。“我为什么不把心里所想的都告诉她呢?”他想,“让阿格拉斐娜也听听好了。”他瞅了一下老女仆,对自己说有阿格拉斐娜在场,这就鼓励他把自己的决心再对姐姐说一遍
“你是说我想跟卡秋莎结婚这件事吗?说实在的,我决心这样做可是她一口拒绝了”他声音哆嗦着说。每次谈到这事,他总是这样的。她不愿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而就她的处境来说她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如果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的话。所以我现在决心跟她去,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还要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来减轻她的痛苦。”
娜塔丽雅一言不发。阿格拉斐娜用疑问的目光瞧瞧娜塔丽雅摇摇头。聂赫留朵夫走到站台上,走上三等车厢,哦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一下。”他说,“我至今还没有把库兹明斯科耶的土地分给农民,万一我死了,就由你那几个孩子继承好了。”
“德米特里,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
“就算我把那些地都给了农民我也有一件事要说明那就是我其余的东西都将传给孩子们,因为我恐怕不会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
“德米特里,我求求你,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不过聂赫留朵夫看出她听了这话觉得高兴。
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请旅客就座请送客的下车。
聂赫留朵夫走进被太阳晒得又热又臭的车厢,立刻又走到车尾的小平台上。
娜塔丽雅头戴一顶时髦的帽子,披着披肩,跟阿格拉斐娜并排站在车厢旁边,显然在找话题但没有找到。她连说一句“写信来”都觉得不行,因为她同弟弟早就嘲笑过送人出门那套老规矩了。一谈到财产和继承问题就破坏了他们的手足之情,他们觉得彼此疏远了。等到火车开动,她只点点头,现出惆怅而亲切的脸色说“嗯再见德米特里,再见”这时,她心里反而感到高兴。但等这节车厢一离开,她就想到她该怎样把同弟弟谈的事告诉丈夫,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而紧张了。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姐姐一向很有感情也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如今同她待在一起却觉得别扭难堪,巴不得早点分开。他觉得当年同他那么亲近的娜塔丽雅已不再存在,只剩下一个胡子蓬松、肤色发黑的丈夫的奴隶。他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因为当他谈到她丈夫感兴趣的事,也就是分地给农民和遗产继承等问题时,她的脸色才显得特别兴奋。而这一点却使他感到伤心。
(草婴译,有删节)
[注】文本节选的情节发生在一处火车站,聂赫留朵夫准备陪卡秋莎·玛丝烙娃一起流放,文中的米西(柯察金公爵的女儿)曾是聂赫留朵夫的女友。米沙是米西的表哥奥斯登是一个外交官,与米西一家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