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节选)
孙梨
战斗站束以后,虽然敌人还占据着一些具城据点,冀中区的局面和人民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地方部队经过这一次战争的学习和考验,也能够逐渐在各方面适应新的环境,壮大自己和保卫根据地。一二〇师不久就奉命转移到山地去了。
春儿她们接到通知,学院智时结束,春儿留在地方工作,她在区党委那里办好手续,想看看芒种,没有找见、就一个人回县里去。
整个的冬天和青年人一向迷恋的旧历年节,今年是第一次在战争中度过了。
现在已经是春天、严冬的痕迹、除去披在春儿身上的破军装棉袄,就是在田野里也很难找到了。走苗油绿并且长高起来了,很多雁群在大洼的麦地里啄食和过宿,在浅沙上留下连环的竹叶形状的爪印子。有的小桃树得天敌厚、这样早就在一棵大柳树下面开花了,柳树长在一眼大井的旁边。田野里,到处是驴马拉动水车的响声、改哇的妇女们侍着铁锨的种种姿态,黄雀在榆钱里穿动的尖厉的叫声。小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沙岗上翻跟头、姑娘们只穿着一身单衣,还觉得浑身燥热。在战争的空隙里,根据地的人民劳动生息,就是在黄昏黎明,谷垛底下,麦苗垄里、也不断爱情的追求。
晌午的时候,春儿走到安国县城南二十五里有名的大镇伍仁桥。还离北寨门很远的时候,春儿就听到了集市上骚动嚣乱的声音。从这些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大粮食市那里的过斗的呼喊,牲口市那里的对蹄腿快慢的装既评价。这些买主和卖主,好像不是赶集做交易,而是进行着一场严重无情的斗争。经纪已经说好价钱了,因为一句话不合,卖主又抱住粮食口袋,不让过斗;或者是牲口已经牵在买主的手里了,卖主又扳着小牛的犄角硬把它夺回来。
自从敌人占据了一些县城,我们就把商贩动员到四镇上来。南堤坡上有一家搭着席棚卖豆腐菜的馆子,生意最好。掌柜的跑堂的全是家里的一班女将,年轻的女儿和媳妇们。这一班女孩子,长得都很好,在棚口掌柜的她家那位大姑娘,在大集日,密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穿一身十成新蓝布袄裤,一件洁白的护襟围裙,从领口接下来。她一边做着菜,低头注意着火色,一边又不住地抬起头来,用她那一对又黑又大又水灵的眼睛,看着在她家棚前过往的人。
春儿饿了,走进来坐下,因为钱少,只要了一碗素豆腐菜。那个掌柜的姑娘一直望着春儿,把菜盛好,叫她的一个小妹妹端过来。
穿得整齐的小姑娘两只手捧着一个豆青大花碗,里面的豆腐和丸子冒起了尖儿,汤上面浮着很厚的荤油。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木案上,一歪,还是流了一桌子。
“吃吧,同志。我姐姐特别给你加了油水。”小姑娘低声笑着说。“为什么特别优待我?”春儿仰头问,又赶紧低下头去喝汤。
“你说为什么?”小姑娘蹲在她的身边,说,“你从堤上走过来,我们老远就看见你了。姐姐和我说:‘这个女同志是个老八路,刚打了胜仗的,她要到我们这里吃饭多好哇!'"
“你姐姐长得多好看,她有了婆家吗?”春儿问。
“我早有两个小外甥了。”小姑娘说,“我们南关的家叫鬼子烧了,把我们赶到这大堤上来。”听见姐姐叫了一声,她跑过去,端来一碟子热烧饼,说:"你为什么不要干的?"春儿笑了。
“我知道你没有钱。”小姑娘拿起一个烧饼,放进春儿碗里,溅出很多汤儿。“这烧饼不要钱,是我们姐儿俩请你吃的!”
这一家人是多么值得留恋啊!春儿从大堤上跑下来,走得更高兴更轻快了。
在前面的道上,跑着一辆小牛车,赶车的是一个矮矮的身体浑实的女孩子。她穿一件褪色的宽大的红夹袄,卷着裤腿露着腿肚。车上装着几棵大白菜,肥大得像怀了八个月孕的妇女,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还有几个又大又圆的红萝卜,不断地从车后尾巴蹄下来。小姑娘回头看见了春儿,就喊:“女同志,快赶两步,来坐车吧!”
她的声音很嫩很脆,难道是从小吃这些新鲜菜蔬的关系吗?“我走得动呀。”春儿笑着说。
“我一个人实在压不住它,”女孩子说,“你上来,它就稳当了。”
春儿上去,和她并排坐在前车辕上。这头黄色的小仔牛,肥胖得油光发亮,两只小白精角,向前弯着,像个"六"字。它感到了新增加的重量,小尾巴愤怒地害羞地摆动了几下,老实了。
女孩子把红山木小鞭压在腿下面,然后用一柄镰刀,悠闲地雕刻着一颗萝卜。她很快把它做成了一个精巧的花篮儿。
这应该是春节前后的礼物。女孩子们把它挂在房梁上,里面种上麦子,等麦苗长高,萝卜缨儿也就开花了。过年的时候,还可以在里面插上一支蜡烛,这萝卜就叫灯笼红。可是,这一个新年是叫日本鬼子给搅了!
“你是哪村的?”春儿问。“过河就到了。”女孩子往前一指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