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房子
沈章明
苏轼一生颠沛流离,先后居住甚至亲手营建过好几处房屋。它们不仅是一代文宗的栖身处所,更是其人生理想的具体化。
苏轼十分眷念他少年时的家园,思念之情终生不灭。嘉祐四年(1059)他赴京应试,还没有离开就开始思念家乡。二十年后,身陷御史台狱,眼前的竹与柏不断勾起他的思乡深情,忽而吟咏“此君知健否,归扫南轩绿”,忽而回忆“故园多珍木,翠柏如蒲苇”。出狱后,苏轼赶赴贬谪地黄州,路上的皑皑白雪再次激发起乡思:“忆我故居室,浮光动南轩。”南轩位于眉州纱毅行,苏洵将其命名为“来风轩”,苏轼却称它“南轩”。南轩可爱,南轩所在地眉州也非常可爱:“稻熟鱼肥信清美。”苏轼喜爱这里,不愿外出。人到中年,他还在感叹“嗟予少小慕真隐,白发青衫天所械”。“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他无法理解那些准备或已经移居外地的乡人,“怪君便尔忘故乡”。
宦游在外,归家无望,南轩再好,也只能在回忆、梦境和诗文中出现。苏轼不得不压抑乡思,别求居所,甚至亲手建造房屋。
被贬黄州之后,苏轼官俸微薄,生计艰难,糊口靠开荒,住房也要自己造。元丰五年(1082),雪堂建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然而,它又不仅仅是栖身处所,“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具有“八荒之趣”,可以“凄凛其肌肤,洗涤其烦郁”,便性、适意、寓情。显然,雪堂还承载着苏轼的诗意与梦想,象征一种非典型的中间化生存状态。苏轼被贬黄州,只希望在雪堂中经营高度艺术化的生活。他模仿白居易,在东坡种花种菜,自号东坡居士;又模拟大自然,将茫茫雪色涂抹在茅屋四壁,昼寝其中,隐几晏坐。
苏轼在《雪堂记》中坦承,自己无法像老庄和佛教徒那样免除智慧、身心和声名之累,不能遨游在一切羁绊和边界之外。他接受羁绊,信奉辩证而中庸的生存策略,在人生的有限性中寻找希望,开辟一条通向诗意人生的中间路线,提炼出一种审美原则,即承认不完美,坦然表现这种不完美。
这种观念形成于雪堂落成之时,此后又随着居处地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十四年后,苏轼在另一个被贬谪的地方惠州买地筑宅。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绍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苏轼来到惠州,居住于合江楼。这里是接待朝廷官员的地方,被贬的官员不宜久住,故而于十八日迁居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因表兄程之才的关照,回到合江楼。表兄离任后,绍圣三年四月二十日,再次迁居嘉祐寺。忽东忽西的迁徙,并没有给苏轼带来多少负面影响,他淡然表示“东西两无择,缘尽我辄逝”。心态开朗,白鹤峰新居也就不再像雪堂那样封闭。这座宅院有房二十间,正厅是“德有邻堂”,书斋名“思无邪”。从命名上看,丝毫不见谪居者的愁苦情绪,也没有暂时寄居的潦草和敷衍。“书斋里开有宽大的窗户,推窗一望,几百里的江山烟云尽收眼底,好像是镶嵌在墙壁上的巨幅山水画。”(莫砺锋《漫话东坡》)属于私密空间的卧室也不封闭,“挂落月于床头”,积极融入自然山水。与左邻右舍的关系更是融洽,与他们共用水井,甚至爱护他们的鹅鸭。总之,这座新居既亲近人间烟火,又亲近自然,充满了不同于雪堂的诗意。
美好的诗意总是被粗暴侵扰。三个多月后,苏轼再次被贬,不得不告别新居,来到海南。这里“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苏轼只得在城南桄榔林买地建房,新居就叫桄榔庵。这里狭隘低湿,没有了雪堂的纯洁,也没有了白鹤峰新居的闳敞,苏轼却安之若素,“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一边入乡随俗,积极适应当地的生活,一边追和陶渊明诗,求取内心的安宁。“和陶与效陶帮助了苏诗‘老境’的形成,特点是清新晓畅,以外表的平淡包孕了内在的紧张丰富。通过风格上的‘回归’陶潜,苏轼宣布完成了生命向原始的自在状态的回归。”(杨治宜《“自然”之辩》)身处蛮荒之地,步入晚年的苏轼孤独无助。他用追和诗歌的方式与陶渊明定交,虚拟一番番晤对,一次次长谈,建构内在的乌托邦。
这是一所无形的房子,安放诗人那寂寞的心灵。为了建造这所房子,苏轼几乎穷尽一生的力量。黄州时期,雪堂求道,建造了根基。到了惠州,渐成规模。来到海南,终于宣告落成。在《白鹤新居上梁文》中,苏轼把惠州视作更早之前的故乡。这种家园观已经与黄州雪堂时的家园观有所不同,然而犹有所待。到了海南,写作《和陶归去来兮辞》,自称“以无何有之乡为家,虽在海外,未尝不归云尔”,家园观念彻底变化。
苏轼终于从承认有限性而进入逍遥无待的自由境界。在迁居桄榔庵的当天晚上,他听到邻居家的儿童读书,开心不已,急忙找出书与小儿郎一起诵读。元符三年(1100),遇赦北归。苏轼自称“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惠州、海南都变成故乡,“江山故国,所至如归”,他已经打破界限,获得真正的自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