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永别了,武器(节选)①
美·海明威
没人说话。大家只希望快点过桥,心里就是这么个念头。我们快过去了。木桥的那一头,两边站有一些军官和宪兵,打着手电筒。我看见他们被地平线衬托出的身影。我们走近他们时,我看见有个军官用手指指队伍中的一个人。一名宪兵走进行列,抓住那人的胳膊,拖了出去。宪兵强迫他离开大路。我们快走到军官们的正对面了。他们正仔细察看着行列中的每一个人,有时交谈一声, 跨前几步,打手电筒照照一个人的脸。我们刚要走到正对面时,他们又抓去了一个人。我看见那人。 是个中校。人家用手电筒照他时,我看见他袖管上有两颗星。他头发灰白,长得又矮又胖。宪兵把他拖到那一排检查行人的军官后面。当我走到那一排军官跟前时,我看到有一两个军官正盯着我。其中有一位指着我,对宪兵说了一声。我看见那宪兵跑过来,挤过队伍的边沿来找我,接着我感到 被他抓住了我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我说。一拳打到他脸上去。我看见那帽子底下的脸,上翘的小胡子,血从他面频上淌下来。又有一个宪兵朝我们俩冲过来。“你要干什么?”我说。他不回答。他正在寻找机会揪住我。我伸手到背后去解手枪。
“你难道不懂不能碰军官的规矩吗?”
另一个从我身后抓住我,把我的手臂朝上扭,扭得几乎脱了臼。我跟他一起转过身,第一个宪 兵狠狠抓住了我的脖子。我踢他的胫骨,用我的左膝撞他的胯部。
“他再抵抗就开枪,”我听见有人在说。
“你们是什么人?”
“战场宪兵,”另外一位军官说。
“押他到后面那些人那儿去,”第一个军官说。他们押着我绕到这排军官的后边,走往公路下边临河的田野,那儿有一堆人。我们朝那堆人走去时,有人开了几枪。我看见步枪射击的闪光,然后是啪啪的枪声。我们走到那堆人旁边。那边站有四名军官,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人,一边一个宪兵守着。有一小组人由宪兵看守着。审问者的旁边站着四名宪兵,人人挂着卡宾枪。这些宪兵都是那种戴宽边帽的家伙。押我去的那两个把我推进这等待审问的人群中。我看看那个正在受审问的人。他就是方才从撤退行列中给拖出来的那个灰头发的中校,胖胖的小个子。审问者冷静能干,威风凛凛,操人家生死大权的意大利人大致是这个模样,因为他们光枪毙人家,没有人家枪毙他们的危险。
“你属于哪一旅的?”
他告诉了他们。
“哪一团?”
他又说了。
“为什么不跟你那一团人在一起?”
他把原因说了出来。
“你不知道军官必须和他的部队在一起的规矩吗?”
他知道的。
问话到此为止。另外一个军官开口了。
“就是你们这种人,放野蛮人进来糟蹋祖国神圣的国土。”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话,”中校说。
“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叛逆行为,我们才丧失了胜利的果实。”
“你们经历过撤退没有?”中校问。
“意大利永远不撤退。”
我们站在雨中,听着这番话。我们正面对着那些军官,犯人站在他们跟前,稍为靠近我们这边 一点。
“要枪毙我的话,”中校说,“就请便吧,不必多问。这种问法是愚蠢的。”他划了一个十字。
那些军官会商了一下。其中一个在一本拍纸簿上写了些什么。
“擅离部队,明令枪决,”他宣读。
两个宪兵押着中校到河岸边去。中校在雨中走着,是个没戴军帽的老头儿,一边一个宪兵。我没看他们枪毙他,但是我听见了枪声。现在他们在审问另外一个人了。也是一个与他原来的部队失散了的军官。他们不让他分辩。他们从拍纸簿上宣读判决词时,他哭了,他们把他带到河边去时,他一路大哭大喊,而当人家枪决他时,另外一个人又在受审问了。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是等待人家来审问呢,还是趁早拔脚逃走。我显然是个披着意军军装的德国人。我看得出他们脑子里是怎样想的:不过还要先假定他们是有脑子,并且这脑子是管用的。他们都是些年轻小伙子,正在拯救祖国。第二军正在塔利亚门托河后边整编补充。他们在处决凡是跟原来部队离散了的少校和校以上的军官。 此外,他们对于披着意军的德国煽动者,也是从速就地枪决了事。他到这时,凡是他们问过话的都被枪决了。审问者们本身全没危险,所以处理起生死问题来利索超脱,坚持严峻的军法。他们现在 在审问一个在前线带一团兵的上校。他们又从撤退行列中抓来了三个军官。
我瞧瞧宪兵们。他们正在打量那些新抓来的。其余的宪兵则在看着那个上校。我身子往下一蹲, 同时劈开左右两人,低着头往河边直跑。我在河沿上绊了一下,哗的一声掉进河里。河水很冷,我可竭力躲在水下不上来。虽然感觉到河里的急流在卷着我,我还是躲在下面,自以为再也不会上来了。我一冒出水面,便吸一口气,连忙又躲下去。潜伏在水里并不难,因为我有一身衣服和靴子。我第二次冒出水面时,看见前头有一根木头,就游过去,一手抓住它。我把头缩在木头后边,连看都不敢往上边看。我不想看岸上。我逃跑时和第一次冒出水面时,他们都开枪。我快冒出水面时就听见枪声。现在却没人打枪。那根木头顺着水流转,我用一只手握着它。我看看岸上。河岸好像在很快地溜过去。河中木头很多。河水很冷。我随波逐流,从一个小岛垂在水面上的枝条下淌过去。 我双手抱住那根木头,由它把我顺流漂去。现在已看不见河岸了。
(本节选有删减)
文本二
“隐秀”是我国南北朝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提出的一条重要的贯穿我国古代文学作品的创作规律,反映了文学作品的一种美学追求。“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从创作构思和表现手法上看,尽可能做到“辞约而旨丰”。在文学作品中,“隐”与“秀”是相辅相成的,一个求诸文外(大量的潜台词),一个求诸文内(讲究遣词造句的功力),它们共同塑造了作品的美学效果,产生耐人寻味的艺术意境。1932年,海明威在短篇小说《死在午后》中,第一次把文学创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 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海明威解释道:如果一个散文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而读者呢,只要作家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写出来了似的。海明威所谓的“省略”,其实就是一种“隐”的手法,主张水面下的“八分之七”应该留给读者去想像。对海明威而言,“隐”就是潜伏在水里的“秘响傍通”的八分之七,“秀” 则是露出水面的精警别透的“八分之一”。
注:①《永别了,武器》讲述美国青年弗瑞德里克·亨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志愿参加红十字会驾驶救护车,在意大利北部战线抢救伤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亨利被炮弹击中受伤,在米兰医院养伤期间得到了英国籍护士凯瑟琳的悉心护理,两人陷入了热恋。亨利伤愈后重返前线,随意大利部队撤退时目睹战争的种种残酷景象,毅然脱离部队,和凯瑟琳会合后逃往瑞士。结果凯瑟琳在难产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