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堂
台静农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
“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上鞋。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还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家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篾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那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大娘,我有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唉,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吗,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赵二嫂,你睡了吗?”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那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暗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莎莎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下烛烬上的一点火星子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吧。”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检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烛光映着陈旧退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吧,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忽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难看,可怕。全室中的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暗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还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
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着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