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代
夏丏尊
中学时代,是指十三四岁到十八九岁的一段。我的中学时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私塾是唯一的学校,我自幼从塾师读经书、学八股。到科举全废前的两三年,然后改进学校,可是未曾得过卒业文凭。
据说兄弟五人中我在八字上可以读书,于是祖父与父亲都期望我将来中举人点翰林,光耀门楣。我所读的功课是和兄弟们不同的,非读《左传》《礼记》等不可,他们不必做八股文,而我却非做不可。
十六岁那年我考得了秀才,不久八股即废,改“以策论取士”,这改革使读书人大起恐慌。当时的读书人大都是一味靠八股吃饭的,我虽八股的积习未深,不曾感到很大的不平,但要从师也无师可从,只是换《读通鉴论》《古文观止》之类的东西来读,再把唯一的算术书《笔算数学》买来自修而已。
亲戚来劝读外国书,当时要读外国书只有到上海。据说上海最有名的是圣约输大学,如果在那里毕业,包定有饭吃。父母也觉得科举快将全废,长此下去不是事,于是就叫我到上海,当时中西书院入学比较容易些,我于是就进中西书院。那时学费并不便宜,中西书院每半年要缴费四十八元。家中境况已甚拮据,我的学费还是母亲把首饰变卖了给我的。那时我年十七。
中西书院分为初等科三年、高等科三年,还有特科若干年。我当然进初等科,那时功课不限定年级,是依学生的程度定的。我英文初读,入甲班;算学乙班;国文,甲班;其余各科也参差不齐。各种学科中,最被人看不起的是国文,上课与否可以随便,最注重的是英文。时间表很简单,每日上午全读英文,下午第一时板定是算学,其余各科则配搭在后。
每日上课前要做礼拜,星期三晚上要做,星期日早晨要做,晚上又要做。每日早晨的礼拜约须三十分钟,其余的都要费一小时以上,唱赞美歌、祷告、讲经,厌倦非凡。
读了一学期,学费无法继续,于是只好仍旧在家里,用《华英字典》《代数备旨》等书自修。
十八岁那年,因了一位朋友的劝告,到绍兴府学堂入学。府学堂学费不收,宿货更不须出,饭费只每月二元光景,并且学校书院制尚未全除,月考成绩若优,还有一元乃至几毛钱的“膏火”(书院时代的奖金)可得。读书不但可以不花钱,而且弄得好还有零用可获得。府学堂的科目为伦理、经学、国文、英文等,功课历依程度编级。我因英文已有半年在家自修的成绩,居然大出风头,被排在程度顶高的一级里,算学与国文的班次也不低。同学之中年龄老大的很多,班级皆低于我,我于是颇受师友的青眼。
国文是一位王先生教的,选读《皇朝经世文编》,作文题是《范文正公为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士先生器识而后文艺》之类。经学是徐先生担任的,他叫我们读《公羊传》,上课时大发其微言大义。伦理教师最奇特,他姓朱,是绍兴有名的理学家,有长长的须髯,走路破方步,写字仿朱子。他教我们学“洒扫应对”“居敬存诚”,还教我们舞偷,拿了鸡尾似的劳什子作种种把戏。据他的主张,上课时书应端执在右手,不应换在脏下,上班退班,都须依长幼之序“鱼贯而行”,不应作鸟兽散,见先生须作揖,表示敬意。我们虽不以为然,但却不去加以攻击,只依老古董相待罢了。
当时青年界激昂慷慨,充满着蓬勃的朝气,似乎都对于中国怀着相当的期待。庚子事件经过不久,又当日俄战争,风云恶劣,《新民丛报》《浙江潮》等杂志大受青年界的欢迎,三四朋友聚谈,动辄就把话题移到革命上去。见了留学生从日本回来,没有辫子,恨不得也去留学,可以把辫子剪去。见了花翎颜色顶子的官吏,就暗中憎恶,以为这是奴隶的装束。卢梭、罗兰夫人等都因了《新民丛报》的介绍,在我们心胸里成了令人神往的理想人物。罗兰夫人的“自由,自由!天下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已成了摇笔即来的文章套语。
我在这样的空气中过了半年中学生活,第二学期又辍学了。这次辍学,并非由于拿不出学费,乃是为了要代替父亲坐馆。原来,父亲一年来已在家授徒了,一则因邻近有许多小孩要请人教书,二则父亲嫌家里太寂寞,于是就在家里设起书塾来。来读的是几个族里与邻家的小孩。中途忽然有一位朋友要找父亲去替他帮忙,为了友谊与家计,都非去不可。书馆是不能中途解散的,家里又无男子,很不放心,于是就叫我辍学代庖。家里人颇思叫我永继父职,就长此教书下去,本乡小学校新立,也遨我去充教习,但我总觉得于心不甘。
恰好有一个亲戚的长辈从日本留学法政回来,说日本如何如何地好,求学如何如何地便利。我对于日本留学梦想已久了,听了他的话,心乃愈动。父母并不大反对,只是经费无着。乃遍访亲友借贷,很费力地集了五百元,冒险赴日。
当时赴日留学成为一种风气,东京有一个弘文学院,就是专为中国留学生办的,我因学费不足两年的用度,乃于最初数月请一日本人专教日文,中途插入弘文学院普通科去。在那里将毕业的前二三月,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招考,我不待毕业就去跨考,结果幸而被录取。我入高工后快将一年,领不到官费,家中已为我负债不少,结果乃又不得不中途辍学回国,谋职糊口。我的中学时代就此结束了。那时我年二十一岁。
总之我的中学时代,经过许多的周折,东补西凑,断续不成片段。这种困苦的经验,当时不但我个人有过,实可谓是一般的情形。现在的中学生在这点上真是艳羡,真是幸福。
(发表于1931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