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之约
铁 凝
早春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罗丹作品要来中国了,它们将先后在北京和上海展出。
在法国,在巴黎瓦雷诺大街的罗丹博物馆,当坐落在庭院内的《思想者》被一辆蓝色大吊车 长长的吊臂轻轻吊离基座装进木箱时,数百名法国艺术名人默默注视着他,无数的摄像机和照相 机镜头一齐对准了他的缓缓升起。他们为他送行,他们都知道,这座巨大的铜像、斑驳的雕塑自 1906年安放在这里以来,从未离开过故乡。现在他就要出走,而且是第一次远足。他初次远足选 定的目标便是东方的中国。
把法国最伟大的青铜作品介绍到具有伟大的青铜文明的古老中国,也许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了。这又仿佛是罗丹生前的一桩心愿,因为神秘的东方艺术也曾经给过他强烈的震撼。
于是我便乘火车去北京看罗丹。
小时候我就看过罗丹,当然那只是些印刷品。其中两件作品给我的印象最深: 一件是身披宽大 睡袍,显出任意散漫的巴尔扎克; 一件是筋肉松弛的裸体雨果。少不更事的我曾经很不明白为什么 罗丹要将两位大作家弄成这样。在孩子的眼中,他对他们二位显得太随意了。成人之后才发觉罗 丹是多么坦率地对待了他这两位法国朋友,而他这两位朋友又是多么坦率地要求罗丹把他们弄成 这样。有本书中曾经提到,巴尔扎克认为罗丹只有把他弄成这模样,他才是真正的巴尔扎克。于 是至今每当人们提及巴尔扎克和雨果时,我眼前掠过的首先不是他们的著作,而是罗丹手下的那 个“他们”。我想这便是他们作为艺术家和作家的共同卓识与见地吧,是这种卓识和见地掠夺了 观众的记忆。罗丹具备这种掠夺观众记忆的力量,他掠夺了我的记忆,他在我心中就日渐伟大起 来;他占有了我的记忆,我的记忆里便永远有了罗丹。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我在中国美术馆门前安静地排着队等待购买门票。长长的队伍一直保持 了少有的顺和与规矩,似乎来看罗丹的人们是有约在先的,人们在一瞬间变得相互友好和理解了。
然后我首先看见了“思想者”,他被安放在美术馆庭院的正中,他正面向着熙熙攘攘的大街 和一片片古老的灰瓦屋顶。他坐在岩石之上,全身赤裸,蜷曲着自己;他一手握拳抵住下颚,咬肌 紧张地正陷入沉思。这本是一个众人熟知的形象,这个几乎有点程式化了的姿势乍一看去,甚至 没能唤起我的新奇之感。而当我绕到他的背后时才真的激动起来,我惊讶于罗丹在思想者脊背上 所倾注的良苦用心:原来在这面宽厚、雄健的脊背上,组织明确的肌肉群如汹涌的波涛正有节律地 涌动起伏,使我忽然明白了罗丹在创作之初何以能摆脱诗人但丁原型的束缚,把身着裙装、面庞 清瘤的苦行僧形象换成了今天的“思想者”。在这位肌肉发达、强壮雄健的思想者身上或许融入 了艺术家全部痛苦而又美好的理想吧?他渴望从雄健的身体里发生雄健的思想,或者只有如此雄 健的身体才有产生雄健思想的力量?罗丹不忽略思想者的头颅,但他更倾心于支撑这头颅的躯干。
于是即使思想者的一面脊背也成了表现这雄健思想不可缺少的因素。于是我在他的被观众冷淡着 的脊背上初次发现了一个完整的思想者,在这面脊背上,他那紧张而痉挛着的每一个细胞都使我 生出一种全新的幸福感。我很为这一瞬间,这个我独自占有的瞬间而满足。继而又想到,面对一 件伟大的作品,人们都在人云亦云时,议论的或许都是它那被观众(或读者)自己程式化了的正面 吧,对于它的背面却每每会粗心地忽略过去,尽管作者曾经苦心用尽地去经营它的背面。如今一 个完整的“思想者”终于给了我能够思想的力量。
能够思想着是美丽的。有力量思想的人也必是幸运的吧?
我感觉到了幸运,这幸运来自一个完整的“思想者”;我感觉到了幸运,还在于在“思想者” 面前我与我的两位同行不期而遇。他们是山西作家蒋韵和李锐夫妇,他们说,他们也是专门乘火 车赶来北京看罗丹的。虽然山西、河北两省相邻,我们却已有几年不见。
我们惊喜地互相注视着,眼前掠过陌生的观众,身后有《青铜时代》《加莱义民》和克洛代 尔美丽的躯干。罗丹包围了我们,令我们忽然意识到,我们本是共同赴了罗丹之约而来,只有罗 丹才有如此的魅力吸引我们从各自的城市聚到这里。
我们惊喜地互相注视着,不提罗丹,也不提他为我们创造出的一切神奇。我们甚至没说什么 话,我好像害怕这份奢侈的突然消失,又仿佛在罗丹面前我们无需语言,我们都已明了思想着才 是美丽的。
人生的奢侈却原来是极为有限的,《思想者》们能够远涉重洋落座于古老的北京已经不易, 我能够亲眼目睹这些人类的奇迹,我还能够在这奇迹面前与久违了的外省友人相遇,这已算得上 是人生的奢侈之一。要紧的不在于这奢侈转瞬即逝,要紧的在于你真的奢侈过,即使罗丹已回故 乡,即使友人也离你而去。
入冬时节,蒋韵从山西打来电话又说起罗丹,她告诉我说,我们去看罗丹那天是3月10日, 那天是她的生日。
我一直相信,在我们各自的心里,都深深地感谢着罗丹。是罗丹约会了我们,是共赴罗丹之 约,使我们得以收获悠远而长久的思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