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文一:
村歌
孙犁
大官亭的野战医院里,新来了一批伤兵。是在大清河北作战受伤的,里面有几个饶阳县今年春天参军的战士。战士们给家里写了信,母亲和妻子们都去看望了。张岗贫农组也买了一筐鸭梨,募了一篮鸡蛋,送去慰劳,李三同双眉是代表。
在伤兵里,双眉看见了兴儿,挂着一只胳膊。兴儿和李三说是参加机枪班冲锋受了伤。双眉一句话也说不出,红着脸笑了。兴儿用那只好手轻轻拍着受伤的胳膊,好像是叫双眉看。双眉明白,这意思是说:你看我怎么样,我受伤了。
第二天,区里送来一封信说:野战医院的伤兵同志们要求张岗剧团给他们演演戏,叫李三加紧准备。
李三拿着信找了双眉去,笑着说:“你的工作来了!”
双眉接过信来看了看,抬头问:“伤兵同志们为什么单到咱村?”
李三说:“周围几十里,谁不知道张岗剧团?在冀中区,除了‘火线’,恐怕就属咱们了,人家军队上能没有听说过?”
双眉说:“那可演什么节目哩?咱不演俗戏,新编又一下排不出来,全怨三哥,那两天还批评我哩!”说完把嘴一努。
李三说:“这怨三哥没远见。双眉,这事全交给你,你用什么东西,使唤哪些人,告诉我,我给跑腿!反正,人家既然指名请咱们,咱们就得露一手,不能丢人!”
双眉想了想说:“我看还是演《比武从军》。这个戏,别的剧团演不了,咱们又是熟戏,稍微拉拉场,吊吊嗓就行。三哥,你看怎么样?”
李三说:“对,就演这出。给军队演,又符题。我就喜欢这出戏,末了那一大段唱,别的剧团,就是没法演,两个人接着也唱不下来。你唱起来,可是从从容容,越到后来越有劲。不过那个武委会主任叫谁演哩?兴儿不在家。”
双眉说:“就叫小三成替他,排的时候,小三成一块学会了。”
“好!”李三说,“带着咱们那汽灯、好帐子、好幕去。演的时候,还得叫我干那个!”
“什么那个?”双眉问。
“拿着大喇叭站台!”李三比画一下,笑着走了。
演戏的那天是十月革命节。会场就在大官亭街当中那大场院里。吃过晚饭,周围几十里,道路上满是人,走紧说:
“今晚上是张岗的《比武从军》!”
“喂!那个女角叫什么?”
“你这人!双眉呗!”
“对,真好嗓门,好长相,好走相,真,真比不了!”
“有一年不唱了,听说为唱戏受过批评哩?”
“咳!不批评别的,单批评唱戏!”
汽灯还没挂起来,会场里就挤满了人,卖糖的,烙馅饼的,老豆腐挑子也赶来了。
伤兵同志们坐在场子当中,汽灯点着了,张岗剧团的人马在台上忙着,打鼓的老头子郭老珍,架着腿,把手巾搭在膝盖上,嘴里叼着一支只有在这个当口才肯抽的好烟卷。
兴儿挂着胳膊,走到后台来和人们说话。在一个大油灯下边,双眉坐着她那小红凳,正对着镜子化装。见兴儿来了,就问:
“你在哪看?”
兴儿说:“在台下边呗!”
“有座物没有?”
“没有。”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双眉说着站起来,往后一推那小红凳。
“咱们这剧团,越来越阔了,还置了家具?”兴儿说。
“这是我分的果实。”
“你参加斗争了啊?”兴儿笑着。
“你参加战争,我参加斗争!”双眉低声说,在镜子里轻轻一笑。
“入党了没有?”兴儿庄重地问。
“快批准了。”双眉的脸一红,“你哩?”
“我今天满了候补期。”
“我来演戏给你道喜!”双眉笑着说。
“先唱的时候,嗓子不要太高,这个地方是街心,容易收音。”兴儿关照了双眉几句,就下去了。
同志们看见兴儿提着个小凳下来,有两个人跑过来说:
“王小兴,哪来的小凳?”
兴儿说:“借的剧团的。”
“还是你们本地人好啊!”
“来!咱们三个挤着坐。”兴儿说,“快开戏了,听着吧!”
今晚上没有月亮,是个好晴天。星星像有喜事的人们的眼睛。一声锣响,开幕了。
台下的人挤着跟前去,说:
“《比武从军》!”
“不要挤,不要碰着伤员同志们!”李三拿着个大喇叭,在台上猫着腰喊叫。
“双眉!”台下看见双眉一上场,挤得更欢。前边的人用死力顶着,像钉木桩,不让挤过去。
双眉一出来,是在梨树底下,里面有这么几段:
风吹枝儿树猫腰,
今年梨儿挂得好。
上好的梨儿谁先尝哪,
我提着篮儿上前方呀。
送梨的人儿回去吧,
前方的战斗正紧张啊。
双眉唱着,眼睛望着台下面。台下的人,不挤也不动,整个大广场叫她的眼睛照亮了。
她用全部的精神唱。她觉得:台上台下都归她,天上地下都是她的东西。
(选自孙犁《白洋淀纪事》)
选文二:
《村歌》这些篇目,差不多都是纪事,人物素描。那时我是当作完成一个记者的任务写作的,写得都很仓促,不能全面,名之为速写,说明它们虽然都是意图把握农村在伟大的变革历程中的一个面影,一片光辉,一种感人的热和力,但又都是零碎的,片面的。
有一些地名和人名,后来也曾出现在我写的小说里(其实严格讲来,也只是较长的速写),但内容并不重复。是因为我常常想念这些人和这些地方,后来编给它们一个故事,又成一篇作品,当然还是粗略的作品。我想,如果我永不忘记他们,我想念得再多一些,再全面一些,今后,我也许还能够写些比较全面的,比较符合他们伟大的面貌的作品吧。
(摘选自孙犁《农村速写·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