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玫瑰
史铁生
雨中的黄昏,很静。郊外的土路又细又长。
远处的村落里,大喇叭唱着。“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这是一支洋歌。老头儿在竹竿的顶端罩了一把雨伞。每逢雨天他就这样。那只纸叠的小风车儿在灰暗的雨伞下面默默地转着,就像那支歌。
他抱着那只刚买来的铜牛,拄着一支木拐,慢慢地走着。那铜牛不轻。他不时停下脚步,用衣袖擦去溅在牛身上的雨点。他每天都要到城里去卖小风车儿,每天都这个时候回来。牛身上布满了粗糙的气孔、绿锈和凹凸不平的铸痕,老头儿总觉得那是些伤疤。他早就想买这只牛,牛的高高隆起的肩峰一直吸引着他。吸引他的还有牛的四条结实的腿和牛的向前冲去的姿势。今天总算把它买回来了,老头儿很高兴。
可他一觉得高兴,就又想起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可真倒霉,刚生下来就这么倒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是残废”,好几个大夫都这么说。唉,可怎么好……老头儿想着,看了看天。
老头儿又走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下来,把铜牛放在并拢的双腿上。他拍拍牛的结实的脊背,对自己说:“别像个老傻瓜似的胡思乱想了。”“也别净替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瞎操心了。”他又劝自己忘掉那个不幸的孩子。他出神地看着那只青铜的公牛,真佩服它有那么一身漂亮的肌肉。
小风车儿像一团红色的雾,在他白发苍苍的头顶上。空旷的田野上空,光是飘着雨。“所有她可爱的伴侣,都已凋谢死亡,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村子里的喇叭声。放广播的准是个年轻人。
这歌倒是像唱着老头儿的身世。
他就靠卖这种纸叠的小玩意儿为生,干不了别的了,老了,而且两条腿的下半截都是假的。晚上,他在灯下把一张张红红绿绿的电光纸裁开,叠成一个个四角的小风车儿,再用大头针把它们钉到白天捡回来的冰棍棍儿上去。他喜欢喝酒,喜欢一边做着小风车儿一边喝酒。他一边咂摸着酒,一边欣赏看那些小风车儿,吹吹这个,吹吹那个,看看它们是不是都转得很好。
他希望孩子们可别有哪一个将来要得“脉管炎”,这些欢笑着的小脸儿可别有一天要变得悲伤。他默默地为孩子们祈祷。他的腿,一条是在二十岁的时候锯掉的,另一条是在三十多岁,都是因为“脉管炎”。
雨悄声地飘洒着,“沙沙沙”地落在田野上、土路上和老头儿的雨伞上。他的背驼得很厉害,蓝布褂子的背部让太阳晒得发了白。他的头发也全是白的。竹竿上那只红色的小风车儿显得很鲜艳。老头儿一直看着那只青铜的公牛。吸引他的还有那对犄角,像一张弓,尖利的两端向前弯去,向前直冲。“真横!”老头儿握住牛的犄角:“老虎又怎么着?老虎也未必经得住它这一下子。”
老头儿在土埂上坐了很久,撅起来的后衣襟被雨水打湿了。“那对儿小夫妻不听我的,依我说就别再抢救那孩子了。当然啦,谁舍得自个儿的孩子呢?可舍不得他,是为了让他来受罪吗?让人看不起?”他叨叨咕咕地跟自己说着。
他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又欣赏起他的铜牛来。他想买这只牛已经很久了。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了这只青铜的公牛。它站在橱窗里,梗着脖子,四只蹄子紧紧地抠在地上,身体的重心全移到了高高隆起的厚实的肩峰上,低着头,两只犄角像是两把挥舞着的尖刀。老头儿愣住了,被牛的骄蛮的姿态吸引住了。牛身上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气和力量,每一条涨鼓的血管都充满了固执和自信,每一根鲜明的骨头都显示着野性的凶猛,使人想到一只被它顶死的老虎,想到它被老虎咬伤的地方淌着粘稠的鲜血,想到它冲向对手时发出的暴怒的咆哮,想到它踏在老虎尸体上时那傲视一切的眼神,它晃着那对刀一样的犄角,喷着粗气,在荒野上飞奔狂跳……他望着那只牛,沉静了多年的血液又在身体里动荡、奔突。老头儿忽然明白了,他常常在梦中看见而醒来又变得模糊的那个形象,正是这样一只牛……
天黑了,雨仍然没停。远远地看见了一片灯光,他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条路是通向他的小屋的,另一条通向那所产院。老头儿又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孩子。
“他们还在抢救他呢,”老头儿说。他又在路边的土埂上坐下,犹豫着该不该再去跟那对年轻的父母说说。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轻轻散布在花坛上……”
老头儿也快会唱这支歌了。
一列客车隆隆地开过,车窗里的灯光照亮了那只小风车儿。小风车儿在夜风里转着,像一团红色的雾,像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