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场上(节选)
何士光
在我们梨花屯乡场,这条乌蒙山乡里的小街上,冯幺爸,这个四十多岁的、高高大大的汉子,是一个出了名的醉鬼,一个破产了的、顶没价值的庄稼人。这些年来,只有鬼才知道,一年365天,他是怎样过来的,在乡场上不值一提。现在呢,却不知道被人把他从哪儿找来,咧着嘴笑着,站在两个女人的中间,等候大队支书问话,为两个女人的纠纷作见证,一时间变得像一个宝贝似的,这就引人好笑得不行!
冯幺爸眨着眼,伸手搔着乱蓬蓬的头发,像平时那样嬉皮笑脸的,说:“一条街上住着,吵哪样哟!”
这时候,他身旁那个矮胖的女人,就是罗二娘,冷笑起来了——她这是向着她对面那个瘦弱的女人来的,说:“冯幺爸,别人硬说你当时在场,全看见的呀!——看见我罗家的人下贱,连别人两分钱的东西也眼红,该打……”
这些年来,一听见她的声音,冯幺爸的心里就像被雨水湿透了的、只留下包谷残梗的田野那样抑郁、寂寥。罗二娘可是梨花屯乡场上颐指气使的贵妇人,她的男人可是乡场上食品购销站的会计,得罪了她,那就等于得罪了梨花屯儿的整个上层。可是任家的娃儿怎么办?
“今天早上呢,”冯么爸有些慌了,“我倒是在犁田,今年是责任田!”
看样子,他当时是在场,他是不敢说。
这正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好天气,阳光把乡场照得明晃晃的,他好像热得厉害,耳鬓有一股细细的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腮淌下来……
罗二娘不耐烦了:“是好是歹,你倒是说一句话呀!……照你这样子,好像还真是姓罗的不是?”
“冯么爸!”曹支书这时已卷好了一支叶子烟,点燃了,上前一步说:“说你在场,这是任家的娃儿说出来的。你真在场,就说在场;要是不在,就说不在!就是说,要向人民负责;对任老大家,你要负责;对罗二娘呢,你当然也要负责!——你听清楚了?”
曹支书说话是很懂得一点儿分寸的,但正是因为有分寸,人们也就不会听不出来,这是暗示,是不露声色地向冯幺爸施加压力。冯幺爸又换了一回脚,越来越不知道怎样站才好了。
出于不平,人们有些耐不住了,一句两句地岔起话来:
“冯幺爸,你就说!”
“这有好大一回事?说说有哪样要紧?”
“说就说嘛,说了好去做活路,春工忙忙的……”
这当然也和曹支书一样,说得很有分寸,但这人心所向,对冯幺爸同样也是压力。
再推挪,是过不去的了。冯幺爸干脆不开口,不知怎样一来,竟叹了一口气,往旁边走了几步,在一处房檐下蹲下来,抱着双手,闷着,眼光直愣愣的。
小小的街头一时间沉寂了;只见乡场的上空正划过去一朵圆圆的白云;燕子低飞着,不住地啁啾……远处还清楚地传来一声声布谷鸟的啼叫。
罗二娘扯开嗓子骂起来了。这回她是冒火了。即便冯幺爸一声不吭,不也意味着她理亏?这就等于在一街人面前丢她的脸,而这人又竟然是连狗也不如的冯幺爸,这咋得了?
冯幺爸呢,他的头低下去、低下去,还是一声不吭。哎,这冯幺爸真是让人捏死了啊,大家都替他难过。
“依我说呢,”曹支书又开口了,“冯幺爸,你就实事求是地讲!‘四人帮’都粉碎四年了,要讲个实事求是才行……”
他劝呀劝的,冯幺爸终于动了一动,站起来了。
“曹支书,”他的声音也很奇怪,像在发抖,“你……要我说?”
“等你半天哪!”
冯幺爸又点头,站住了。
“我冯么爸,大家知道的,”他心里不好过,向着大家,说得慢吞吞的,“在这街上算不得一个人……不消哪个说,像一条狗!……我穷得无法——我没有办法呀!……大家是看见的……脸是丢尽了……”
罗二娘打断他说:“冯幺爸,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呀!”
万没料到,冯幺爸猛地转过身,也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敞开声音吼起来:
“曹支书!这回销粮① , 有——也由你;没有——也由你,我冯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样过下去!”
人们从没见冯幺爸这样凶过,一时都愣住了!他那宽大的脸突然沉下来,铁青着,又咬着牙,真有几分叫人畏惧。
曹支书插进来说:“冯幺爸——”
冯幺爸一下子就打断了他:“不要跟我来这一手!你的那些鬼名堂哟,收拾起走远点!——送我进管训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罗!你那一套本钱吃不通罗!做活路——国家这回是准的,我看你又把我咋个办?”
“你、你……”
“你什么!——你不是要我当见证?我就是一直在场!莫非罗家的娃儿才算得是人养的?捡了任老大家娃儿的东西,不但说不还,别人问他一句,他还一凶二恶的,来不来就开口骂!哪个打他啦?任家的娃儿不仅没有动手,连骂也没有还一句!——这回你听清楚了没有?!”
这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大家先是一怔,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像旱天雷一样,一下子在街面上炸开,整整一条街都晃荡起来。
罗二娘嘶哑着声音叫道:“好哇,冯幺爸,你记着……”
但她那一点点声音在人们的一片喧笑之中就算不得什么了,倒是只听得冯幺爸的声音还吼得那么响:
“……只要国家的政策不像前些年那样,不三天两头变,不再跟我们这些做庄稼的过不去,我冯幺爸有的是力气,怕哪样?……”
这样,他迈着他那一双大脚,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那宽大的背影,大家又一一想起来,不错,从去年起,冯幺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他那一双大码数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买的?穿上了解放鞋,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这一场说来寻常到极点的纠纷,使梨花屯的人们好不开心。大家笑着,心满意足,很快就散开了。确实是春工忙忙啊,正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全体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的……
(有删改)
[注]①回销粮,指国家从农村征购来又销售到乡村中缺粮生产队和农户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