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晚上
郁达夫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后在贫民窟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一间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
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对不起,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就走上她的门口去开了锁,进房去了。
她每天上工和下工回来,总见我呆呆的坐在那堆书上。大约她的好奇心被我那痴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像怕什么似的问我说:“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听了她这一问,我含含糊糊的回答说:“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
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了解的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那几天里,我也曾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于晚上大家睡熟的时候,不声不响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
有一天,我也是坐在那里,她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罢!”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对她说:“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我问她说:“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做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我从她自家的口里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去年秋天死了。
天气好像变了。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精神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到了晚上,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二妹这几天来,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
一天午后我听见楼底下有人在催着说:“挂号信!”我把信取来一看,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元钱的一张汇票。
第二天我取了钱,想起那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格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
二妹回来了,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格力,对我看了几眼,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
“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作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 , 所以就柔柔和和的连续着说:
“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她讲到了这里,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静静儿的想了一会,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原因说了一遍。她听了我这一番辩解,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桌子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说:“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
我对她微微的笑了一笑,说:“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罢!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地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了白天脱下的那件破棉袍子,走出外面去散步去。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睡眠静了。对面的洋楼里,还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一二声清脆的歌音,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
1923年7月15日
(有删改)
[注]郁达夫曾这样叙述过其创作的起因:半年来,因为失业,我的天天做梦的脑里,又添了许多经验。以己例人,我知道世界上不少悲哀的男女,我的这几篇小说,只想在贫民窟、破庙中去寻那些可怜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