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本书
宁肯
“有旧鞋换洋火——”
像早先一样,吆喝反复出现,但不是同一个人。秋良竖着耳朵不用分辨,一下跑出去。这人穿得破烂,黑脸,缺着黄板牙笑。
“我有好东西,可我不想换洋火,除非换别的。”
“什么?”
“闹钟,我有个小闹钟。你有小人书吗?你要有我就拿它跟你换。”
“闹钟坏了?”黑脸人明知故问很烦人。
“没坏,就是不走了。”
“不走了不就是坏了?”
黑脸人说话怪怪的,秋良几次想转身离去。
“修修就能走,是好闹钟,”秋良咕哝。忽然打起精神,“你有小人书吗?你要有,我就拿它跟你换。”
秋良有三本小人书,像听祖奶老掉牙的故事一样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三本小人书原都不是秋良的,是全院的小孩集中到秋良这里的。三本小人书没头没尾,更不用说封面。其中一本简直不能称作一本了,因为只有三页,秋良粘了一个书脊勉强保住了这本书。
“有旧鞋换洋火——”
早晨下起了雪。黑脸人忽然站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
“你的闹钟呢?”黑脸人晃着小人书,“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一本,你可别拿不出闹钟来。”
黑脸人晃着小人书,小人书包了褐色牛皮纸书皮,一看就不是新包的,因为牛皮纸都很旧了。黑脸人打开小人书翻到扉页,是一本古装小书——《双枪将陆文龙》。
秋良跑回屋,拉出太师椅站上去爬上八仙桌子,从最里边的玻璃框拿出红色小闹钟,二话不说往外跑。祖奶追到大门洞,金红色小闹钟已落入黑脸人之手。黑脸人正左看右看,转来转去,嘎嘎拧发条。祖奶眼见生米做成熟饭,再者过去答应过秋良可以用小闹钟换小人书,便没好气地说:
“甭看!看什么看!”祖奶百岁的声音像干木头,“这是好闹钟,修修就能走,能换你十本小人书,你亏心不亏呀,没看他有病!”
秋良的雪白一望而知。
秋良充耳不闻,低头翻书,走走停停,祖奶想把秋良数落一顿,却没有,她知道说什么也没用,秋良一对什么入迷耳朵就聋了,说了白说。
“有旧鞋换洋火——”
又一天,黑脸人站在阳光中,手里的小人书没包书皮,彩色封面一目了然,金光闪闪。不过封面一看就是陈年旧书,有许多很细的裂纹。封面人物高头瘦马,金盔银甲,拿着很大的盾牌。旁边还有一头驴,一个小人儿。秋良见所未见,很陌生。
“我没东西跟你换了。”
“借你的,你可以拿回家去看,下次还我就行。”
黑脸人给秋良的小人书叫《堂吉诃德》,秋良看不懂也不喜欢。雪白的眉头一直皱着,一看就很是较劲。要说也不是完全不懂,字面都懂,画而也懂,只是不理解:这个瘦干儿狼的半人不鬼的家伙没任何本领,也拿着长枪,可简直像个玩笑、大傻瓜,总被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还神经病,把风中转动的“风车”当敌人。桑丘呢,倒是有点猪八戒的可爱,比堂吉诃德还聪明一些,但猪八戒也还有三十六变,有时也能使点劲,最不明白的是堂吉诃德顶不济也该比染丘强吧?但是不,就更别提和孙悟空比了。
“有旧鞋换洋火——”
一听就是黑脸人,声音不太大,秋良一耳朵便听出。
“喜欢《堂吉诃德》吗?”
秋良不知说什么。读不懂能说什么?他把小人书还给他。黑脸人从破棉袄兜里摸出一本新小人书让秋良拿着。
“我没东西了。”
“傻瓜,你怎么回事,还看不出来?”
秋良还是不太相信。
“是我欠你的,你奶说得对。”黑脸人看着秋良的眼睛,继续问那本小人书。
“至少喜欢桑丘·潘沙,对吧?”
“喜欢!”秋良说,眼睛亮晶晶的,“桑丘像猪八戒,我喜欢他。”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但是这两本小人书都是他的了,太高兴了。
“桑丘很好玩!”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猪八戒,还真有点像,你很聪明,能想到猪八戒真不错。”他们聊起来,有点像朋友了。
“什么时候你要是觉得堂吉诃德也好玩就好了。现在我已把你的小闹钟完全修好了,我每天听着它唱歌起床。”
“它怎么会唱歌?”
“唉。”黑脸人叹,“因为是你的闹钟,难道不是唱歌吗?丁零零,丁零零。你太饥饿了。”
“我不饿。”
“不饿。”黑脸人笑笑。
临别,黑脸人说:“这个闹钟你拿回去。春天快来了,你就可以上学了。现在你连下雪都不怕了,病好多了。拿着,听话,必须拿着。不然我们都再换回来?你把小人书都还给我?”
“不换!”
仨孩子的世界简单而残酷,仁儿一群俩儿一伙儿分分合合,策反背叛的事时有发生。不过有了小人书,情况不太一样,那段时间,我们都到秋良家看小人书。小人书承载着世界,闻所未闻的世界。秋良也会把从黑脸人那儿听到的自己也还似懂非懂的东西讲给大家。大家都爱听,放下小人书听。像后羿射日、海底两万里、加加林、计算机——计算的机器,可不是算盘子儿,秋良竭尽全力描绘,一秒钟能算多少秋良说不出,似乎脸都憋红了。秋良不再是秋良。
每次,黑脸人送来一本新的小人书都像一股春潮,大家奔走相告。
老祖奶真是老糊涂了,她竟然说黑脸人不该送钟,将秋良的死归咎于黑脸人送钟。好像很奇怪,秋良死后,“有旧鞋换洋火——”的吆喝再也没有响起过——黑脸人再也没来过,他知道秋良没了吗?从初秋到隆冬,直到快春天的残冬,黑脸人一共给了秋良九本书,加上原来没头没尾的三本,总共十二本书。
秋良的十二本书后来分散到了我们每个人的手中,流出了我们院,流到社会上,像漂流瓶一样,一直在流传。我们院最后只剩下那本只有三页的小人书,书脊一直都还在,书脊在就仍是一本书。
(删改自《十月》2020年第4期)